第2章 肥鹅1
梁父是坐着吉普车回村的,可惜八十年代初,村里不通公路,一条玉女河阻隔了道路,玉女河像一条玉带,从云屯雾蒸的何仙观水库奔流出来,一路蜿蜒流泻在大瑶山谷地,猛浪若奔,急湍作响,雪浪滚滚,水声哗哗。司机只能送到玉女河渡头,要是送到村里,那是多么荣光啊!不过,跟司机握手的瞬间情不自禁地想,日后我坐着富生的车回村,比老子坐着吉普车回村那不知道要荣光多少倍!
“老爹,梁书记给你的礼品,您老拿好!”
司机不忘递上梁书记给七叔的回礼,那是一个大礼包,估计是梁书记吃了同事的喜酒,转手送给了七叔。七叔大老远来,可不能让七叔空手回村。再说,梁书记还将两套考卷装进了礼品盒内,这可是一头活麂子换来的宝贝!
司机看七叔抱着礼盒上了竹筏子。这里散放着竹筏,那边的人撑过来,这边的人撑过去,无人看管,自由取用。梁书记嘱咐他,看七叔走得稳不稳,可不能出岔子!司机眼瞅着他佝偻着身子,一篙一篙撑过岸,系了筏子;然后朝对岸的司机挥手,深一脚浅一脚,寻着熟悉的山路,消失在峰回路转处,司机这才发动车,扬尘而去。
梁父走这条进村的山路,这条羊肠小道走了半辈子,就是喝得醉醺醺了,照样走得一丝不差。他照例要掬上几捧山泉水,喝一个痛快。然后往脸上浇上几捧,这个凉爽劲,胜过活神仙。
梁父美滋滋地跟落霞一起推开虚掩的院门,粗声大气地叫:“富生!富生,老子回来了!”
可是,迎出来的是两条像他一样精瘦的猎狗,一条叫青毛,一条叫杂毛,呜呜叫着,一前一后高跳着舔手,讨主人的欢。然而,从厨房里迎出来的是富生娘,人称七婶,穿着青布小褂子,虽然现在入秋了,天气照样燥热,可这娘们属蛇的,肌肤凉沁,还穿着长裤。
七婶在别的男人女人面前,说话细声细气,可是在自己男人面前,却是没有一个好脸面子:“我问你呢!我锄完地回家,院门还上着锁。牛,牛没人放!鸭,鸭没有人收!鹅,鹅没有人管!哦,我叫你铲地,你跑到哪里灌黄汤去了!大忙的日子,喝得眼斜嘴歪,还兴头呢!这日子没法过了!”
梁父隔往日,暴脾气来了,也不会由着七婶子叽叽喳喳;今儿个,他高兴,直瞪着醉眼:“你在田地里忙死,儿子也没有一个活路。富生高中毕业,跟着我们种田?这事,我不操心,还指望谁?天下掉一个金饭碗下来?天上掉金饭碗,你还要出手快一点。”
说到给儿子找份事干,七婶气焰矮了半截:“你真去求梁书记了?”
“为别人,打死我也不上他家的门;但是为了自己的崽有出息,就是给人跪下磕两个响头,又怎么的了?七叔出门,无往而不胜。富生呢?现在看他肚子里有不有货了。明天考试,就考文理两科。每科两份试卷,考哪份,任富生选。一份是考秘书的,一份是考会计的。梁书记说,考的都是初中的知识,要是富生连初中的题目也考不出来,老侄实实在在帮不上忙了。”
一群鹅“给嘎——给嘎——”进了院门,武生拿着一支长竹篙走在鹅群后面,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脸色很难看,这孩子生得黑糙,却留有一头长发,现在长发给汗水粘在额头上,一只鹅稍走慢一点,他便用竹篙挑它的腹部。鹅群发现了一盆拌有谷糠、玉米粉的食物,全部拍着翅膀,忽啦啦挤到了脸盆周围,大口大口戳食起来。梁父倚着壁子,歪斜着身子,说话舌头有点打掠:“老三,你二哥呢?”富生上面还有一个月娥姐姐,现已经嫁到了隔壁村庄。
“二哥啊,跑到我放鹅的田里,捉走了那只最大的狮头鹅。我问他捉鹅干什么。他撂下一句话就走了。”
“家里没宰鹅啊?他拿着鹅——”梁父没说下去,难道提着一只鹅进城看他女朋友去了?这孩子还不死心!人家怎么看得上一个乡村娃呢?早知道考不上大学,还不如生下这个娃。梁母至今怪梁父自作聪明!
“他说他有用。我少管闲事。我哪敢问他?我看他往刘文彩家里去了。”梁武生叫刘文财支书,故意叫成刘文彩。不过,恨刘文财支书的人背后都这么叫。“刘文彩”是当时课本上的恶霸地主,全国老百姓对“刘文彩”这个名字恨之入骨。
“那就对了!”梁父昨晚跟大儿子发生了口角,原因是富生要承包兰背岭。他说他准备在兰背岭上搞开发,首先那里水好,有山谷的清泉,下面还有一个自然形成的深潭。山上还有天然岩洞,这是天生的羊圈。他决定在兰背岭上圈养山羊。
梁父不以为然地说:“儿呀,自古放羊,你愿往哪山放就往哪山放。用得着承包吗?”
富生很执拗:“不,我承包了。这个山头山岭只能由我家独放!我给村里交了承包款了啊。”
“搞不成气!”梁父直摇头,“你看,我们村的荷叶塘,啊,和生家不是承包了吗?人家照样挖藕、采荷叶、摘莲子、捞鱼。你禁得了吗?你有多大能耐?一个寨子的人都下场,唾沫星子都淹死你!”
富生据理力争:“不是寨子里的人不讲道理。他只给村干部送了厚礼,没有签承包合同,更没有交承包款,当然犯了众怒。我在合同言明。谁的羊放到兰背山上,那就侵犯我的合法权益。我有权不交当年的承包款,或少交承包款。我相信,村子的人是会讲道理,我这是合法收益,并不是非法所得。”
“搞不得就搞不得!你是想当然!你现在啊,光有书本知识,顶个屁用!你在山上养羊,人家白天不搞你的,晚上都要搞光你的!现在的人心,哼,一年比一年差,过去搞生产队还差不多。生产队长一声令下,谁敢乱动?你敢损公肥私,一索子捆起来,轻则游街,重则上台子批斗。看你还敢不敢?”
富生打出他的底牌:“好!你不同意我承包兰背山养羊。我就出去打工!你选!”富生进城读了三年书,说话底气很盛。儿子的步步紧逼,让梁父有点招架不住,他当时叭地一声拍在桌子上:“反了!你是儿子,我是老子!你要跟老子谈条件,除非我是你儿子!”
富生知道父亲是天,他是地,怎么敢忤逆父亲?他只能低下头扒拉碗中的饭粒,不吱声了。梁父知道,富生是给他震住,心里是不服气的。他要让儿子心服口服,他就得给儿子光彩的东西!万没想到,他大清早去收猎物,收到了一只活麂子!真是苍天有眼,助他一臂之力。
梁父当下气得浑身发抖:“这野屌X出来的!什么时候轮到他做主了?老子辛辛苦苦养了一队鹅,老子还没尝新。他倒做老好人,拿去做人情送人!没王法管了!”
梁父当时拿了一根竹杖,气冲冲地往刘支书家大步流星赶,急得梁母追上来拉他,哪里拉得住;梁父一身蛮力,随手那么一推,富生娘立脚不稳,摔了一个仰八叉,咚地一声,大地给富生娘的娇躯撞得很响,哎哟的叫声很凄惨,梁父连回头看她一眼也不屑,像匹给打伤的野猪不顾一切地往刘支书家飞奔。当然是仗着酒兴,仗着他大侄子梁书记撑腰!一只狮子头大肥鹅,在这个乡下人看来,比他结发夫妻要肥美!
梁父看刘支书家果然灯火通明,他虽然狂奔了一阵,他知道不能鲁莽,这是刘支书家!他喘息了一阵,压压火气,才敢拍响了院门。
开门的是“地主婆”(村里人都这么叫,因为她是村里最有富相的女人,嫁的男人有权有势。)
“峦玉嫂,我家富生是不是在你家?我四处找他呢?”
地主婆睁大了肉泡眼,肥脸映着手中的灯火,一脸惊诧:“啥?你都不知道富生在我家?富生不是说,你叫他来承包荒山的吗?”
“说是跟我说了——我当时,当时不是没答复他嘛。”梁父在地主婆面前一点底气都没有,当初来时的气冲斗牛,现在可是放了气的皮球,怪道说世上一物降一物。
地主婆当下跌下脸来,虎起两道扫帚眉:“那不管你那么多?现在条款谈好了。白纸黑字哦。擅自撕毁合同,你要交违约金的哦。”
梁父还是有东西壮胆,现在分田到户,村支书讲话哪有过去灵光?再说,他现在有大侄子做靠山,他冷笑着说:“他——峦玉嫂,我这么跟你说吧。富生不能承包。我今天接到大侄子的信,我去大侄子家喝酒了。你闻,我现在酒还没醒呢。大侄子用吉普车送我回的家。对了,大侄子还送了我一个大礼包,忘了,走得急,这大礼包应该——”
梁父拍了一下脑门瓜,意思这大礼包应该拿来孝敬刘支书。地主婆听懵了:“哪个大侄子?你哪个大侄子请你喝酒?”
“顺生啊!顺生现在是富家桥镇一把手?大侄子要富生给他当助理。顺生说,他现在身边一个可靠的人都没有。他想到我家富生在家赋闲,派人接我过去喝酒,原来是做我的思想工作,同意富生到他办公室当个管事的。所以嘛,这事出有因,兰背山不能包。他这一承包,他本人跑到镇里当官去了,我老两口顾得了这头顾不得那头,武生是一个没有系笼头的马,顶不了事,我们忙得过来吗?我家里有一头牛,两条狗,六十只鸡、二十只麻鸭、十只番鸭、二十只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