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七月初六,书铺旁新租的院子。
徐晨把自制纺车、梳毛机全搬过来。
贺老六、秀娘跟着帮忙。
小五从城外领来十个流民,五男五女,都是拖家带口的。
洗漱干净、换上整洁衣服后,才带进城里。
为首的,正是当初第一个向徐晨诉苦的老汉夫妇。
十个人进了院子,看见徐晨,“噗通”全跪下了。
徐晨扶起他们,朗声道:“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作坊工匠。
包吃包住,月钱三百文。
一日干四个时辰,做五休二。
年底有分红,干到六十干不动了——只要作坊还在,我养你们老。”
十个人全傻了。
这哪是雇工?这是找生死兄弟!
“东家……”老汉声音哽咽,“我们……我们愿效死力!”
贺老六皱眉:“东家,一日四个时辰太短了。咱们陕北做工,都是从天亮干到天黑……”
老汉他们也赶紧说:“我们能干八个时辰!”
徐晨摇头:“我开这作坊,本就是为了多救几个人。你们都把活干了,别人怎么办?”
众人面面相觑——这东家的想法,他们真不懂。
徐晨不再解释,开始分配任务:
“贺老六,你当作坊掌柜,月钱一两。带他们做纺纱机。”
“小五,你也一两。负责招人、采买羊毛木料、买织布机——先去买五台织机回来。”
“秀娘,你教这几位大娘纺线,顺便管伙食。”
众人轰然应诺,各自忙开。
前院,木匠们叮叮当当打造零件。
徐晨推行“标准化”——每个部件都有固定尺寸,专人专岗。
一开始工匠们不习惯,但徐晨亲自监工,拿尺子量,不合格就返工。
后院,秀娘教五个老妇用二十锭纺车。都是干惯纺织活的,上手很快。
六个人分工明确:力气大的提水晾晒,力气小的梳毛纺线。
纺车“嘎吱”声从早响到晚。
“哒哒哒”,刘永等人听闻院内传来锤子的敲击声,小心翼翼地问道:“搬运工先生可在?”
徐晨听到呼喊,应道:“某在院内。”
而后,刘永等人惊愕地看到徐晨正手持锤子,专注地做着木工活。
刘永见状,痛心疾首道:“先生乃当世名士,何苦屈尊做这等卑贱之事?”
刘永这些人昨天购买到宋史,并且观看一晚之后,自己的疑惑不但没有解开,反而有更多疑惑了。
因为两宋不但盐税比大明高,财政收入也是大明的好几倍,这简直颠覆了他们对宋朝积贫积弱的常识。
同时也疑惑为什么大明人口,国土面积都倍于两宋,但财政收入却只有两宋的两成不到。
为了解决心中的疑惑,所以他们再次找到了徐晨。
大明的读书人身处其中是能感受到国家的衰败的,有识之士有救世的想法。
东林党和复社就是这种思潮的产物,复社就主张复古学,将使异日者务为有用,提倡“君子不器“与“经世致用。”只可惜嘴上说的好,手却不会做。
徐晨放下锤子,擦了擦手。
“进来吧,正好也快开饭了。”他看向这五个年轻书生,目光锐利:
“古贤说要‘知行合一’‘经世致用’,君子不该拘泥一技。可你们转头就鄙视百工。
嘴上大道理,实际另一套,这不是十足的双标吗?”
东林党以及后来的复社,口口声声说要‘济世’‘救民’,可却对实实在在做事之人瞧不上眼,徐晨至今还记得,上学之时读过一篇介绍李时珍的文章,说当时医生是被人看不起的行业,弄得徐晨以为在古代医生地位着实低下。
后来到了这互联网时代,对古代之事了解渐多,才发觉何止医生被人看不起,这经商、做工、种地,三百六十行,行行皆遭读书人鄙夷。在他们眼中,唯有读书才是正途,真真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在大明连考上秀才也被人看不起,被说成是穷秀才,只有举人才能称之为老爷。
刘永他们虽然第一次听到双标的说法,但联系徐晨前面说的话却能很快明白意思。
饭香飘出来的时候,院子里的气氛有点怪。
徐晨、桑文、刘永几个读书人自然围坐在新买的圆桌旁。
但贺老六、小五,还有那二十几个流民出身的工匠,全端着碗蹲在屋檐下,头都不敢抬。
徐晨放下筷子:“小五,明天再买两张圆桌,添些凳子。”
小五脸皱成苦瓜:“先生,今日买织机花了五十两,木料铁器三十五两,衣服粮食锅碗瓢盆又是十四两……加上施粥,一天上百两出去了!这桌子……”
贺老六也劝:“东家,有这张桌子够了,多了浪费。”
在他心里,等刘永这些读书老爷走了,能上桌吃饭的只有徐晨一人。买那么多桌子干啥?
徐晨瞪眼:“两张桌子能花几个钱?买!”
他搬出书铺单过,吃饭规矩是重要原因——在书铺,只有东叔和他能上桌,小五、贺老六他们都得站着吃。
这事儿徐晨忍不了。
不是他非要上桌,而是他受不了“有人不能上桌”。
刘永看不下去了,拱手道:“先生,让工匠与东家同席……这不合规矩吧?纲常岂不乱了?”
旁边叫贺涵的秀才揉着酸疼的胳膊,怨气满满接口:“自古就没这规矩!工匠都能上桌,尊卑何在?天下岂不大乱?”
他今天被徐晨当小工使唤了一天,这些“脆皮书生”哪干过体力活?心里早憋着火。
其他几个穷秀才童生纷纷点头——他们虽然穷得叮当响,但身上那件长衫给了他们莫名的优越感。
他们现在是精神上的“赵老爷”,自然拥护这套等级制度。
徐晨笑了。
他放下碗,目光扫过众人:“汉唐时,大臣与天子‘坐而论道’。
到宋朝,赵匡胤让大臣站着议事。到了我大明——”
他顿了顿:“大臣只能跪着。”
“诸位觉得,‘坐而论道’好,还是跪着好?”
刘永不假思索:“自然是坐着好!大臣辅佐天子,岂是奴仆?”
另一个秀才李文田愤愤:“太祖专横,视大臣为家仆,实乃读书人之耻!”
徐晨盯着他们:“你们既觉得大臣不该跪天子,为何觉得工匠该跪东家?”
他拿起筷子扒拉饭,声音平淡:
“在天子眼里,朝廷大臣、天下读书人,都是他的臣仆——至少当今天子是这么想的。”
“你们把别人当仆役,地位更高的天子把你们当仆役,这道理,不是你们认可的吗?”
“如果认可,那东林六君子惨死,就别喊冤。大明哪个地方,没有主家打死仆役的事?”
刘永急了:“东林君子一心为国,岂能与仆役相提并论!”
“有什么不同?”徐晨抬眼,“哪个仆役不是为主家尽心尽力?干活比牛马多,吃得比牛马差,论忠心,比东林君子只多不少。主家不还是想打就打,想杀就杀?”
他放下碗,一字一句:
“别只想着地位高时要平等,地位低时讲等级。”
“天下没这么好的事。”
满院死寂。
刘永等人张着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徐晨这套逻辑,他们破不了——官员在天子面前确实得跪,若硬说自己不是天子仆役,那是自欺欺人。可说东林君子是天子仆役……这话太刺耳。
桑文坐在徐晨旁边,眼睛亮得吓人。
她是飘香院头牌,地位连这里的工匠都不如。徐晨这番话,说出了她憋了一辈子不敢说的话。
徐晨继续加码:“想让天子面前能‘坐而论道’,想让工匠有资格和东家同桌——就得打破这套让人下跪的制度。”
“大明君权为什么越来越强?就是因为这套制度,把天下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互相踩踏。”
“天子靠着分化瓦解,让官员跪下了,官员就让工匠跪下了。”
他站起身,声音不高,却砸进每个人心里:
“要改变,就得团结天下人。天子再强,能强过万万人?”
“唯有挟万民之力,所有人——才能在任何人面前,都站着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