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温棠!”
“到!”
孟天祺钻进临时搭建的指挥所,看到的就是伏案正在撰写军事报道的温棠。
她被调到边境前线某师宣传科当新闻摄影干事,在参战的一年多时间里,拍摄了500多幅作品,其中有100多幅登上了报刊、画报。
今天,他是带着组织的任务来找温棠的。
“组织上派你去后方医院,你收拾一下行李马上走。”
温棠扔下手中的笔,迟疑着开口:“孟团长,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怎么好好的突然让我去后方医院。”
孟天祺望着眼前这个可爱的女人,爽朗地笑出了声。
“你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身为战地记者,你既需要深入前线采访,也得记录战斗故事。”
“医院里刚收了一批刚从战场回来的战斗英雄,组织派你去采访写一篇专题报道。”
温棠不怕苦,不怕累,更不怕牺牲。
没有危险时,她奔波在一线传递战况信息;有危险时,她冲在最前线,在枪林弹雨间获取第一手新闻素材。
组织想让她写一篇专题报道,同时也想让她撤出前线,缓和一下一直紧绷的情绪。
温棠攥着皱巴巴的介绍信,穿过医院消毒水味弥漫的走廊,心头那点不快已经无影无踪。
因为她看见病房里一张张病床紧密排列,躺满了带着各种伤口的战斗英雄。
有人失去了胳膊,纱布层层缠绕处渗出暗红血迹;有人腿部被炸伤,石膏打得厚重严实。
比起硝烟弥漫的战场,这里充斥的痛苦与坚毅,更能让人体会到英雄们的流血牺牲。
温棠巡视了一圈病房,最后目光定格在角落的一张病床上。
一个男人静静躺在那里,全身裹满了白色绷带,动弹不得,周围却连一个护士的身影都没有。
出于本能的关切,温棠不自觉朝那位战士靠过去。
“哎,你干嘛去呀?”
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个小护士拉住了温棠的脚步。
温棠手指向前面全身裹满绷带的男人,语气里带着疑惑:“这个人伤得这么严重,为什么没有派人专门看护他?”
小护士撇了撇嘴,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周围没人后,凑近温棠耳边压低声音说:“这个人是犯了错误被贬到前线戴罪立功的。”
“听说啊,他和小三合伙把自己妻子推下水,导致妻子流产。”
“后来玩腻了小三想分手,那小三一气之下跳楼自杀,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
“就这种品质恶劣的男人,哪里配得到特别照顾?”
“我劝你啊,也别去管他,免得惹一身麻烦。”
说完,小护士轻轻拍了拍温棠的胳膊,端着药水瓶走开了。
温棠目送小护士离开,又看了看角落病床上孤独的身影,最终还是朝他走去。
男人嘴唇干裂起皮,好几处都翻卷开来,渗出的血丝早已凝固,与干燥的死皮黏在一起。
他浑身裹满了绷带,只有口、眼、鼻和没被炸弹波及的右手裸露在外。
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温棠轻轻叹了口气,她还没从失败的婚姻里走出来,本该十分痛恨这种玩弄女人的渣男。
可这个男人却让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同情心占了上风。
他刚在战场上经历九死一生,不该来到后方医院反而无人照料。
温棠轻轻放下手中的笔记本,用医用棉签沾湿生理盐水,一点点地湿润男人干涸的嘴唇。
处理完嘴唇,她又拿起一块干净的湿毛巾,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一点一点擦拭男人的的脸颊。
当擦拭到脖颈时,她注意到绷带边缘有一块疤痕,眉头微微皱起,陆征鸿这里也有一模一样的疤痕。
小时候她调皮捅了马蜂窝,陆征鸿把她护在身下,自己被马蜂蛰了好几口。
天气炎热,伤口反复发炎,陆征鸿脖子这里就留下了一块疤痕。
结婚后,每次陆征鸿强迫她,温棠看到这块疤痕就会放下抗拒的手。
他也曾真心对过她,只是人心易变。
枪炮无眼,久经沙场的人身上有点伤疤很正常,也许只是类似罢了,陆征鸿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温棠放弃心里残存的那点念想,用镊子轻轻揭开渗血的绷带,每揭开一点,都留意观察男人的表情,生怕弄疼他。
等用碘伏棉球消完毒,温棠用纱布轻轻覆盖在伤口上。
巡房的医生和护士看到温棠熟练的操作,啧啧称奇。
“你们当记者的还专门培训过护理知识吗?”
温棠苦笑,轻声解释起来:“我爱人之前为了抢救财产安全,被倒塌的房屋压在下面,昏迷了一个星期。”
“照顾他的那段时间,我跟医生护士们学了点皮毛。”
小护士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道:“你爱人也在这里吗?”
温棠瞬间沉默,脸上的笑容也消失殆尽。
离开这一年,她切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
或许陆征鸿早就签好了离婚报告,他们之间的婚姻已画上句号。
想到陆征鸿对陈雨桐的百般呵护,温棠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陈雨桐肚子里的孩子以后会喊陆征鸿爸爸,他看到陈雨桐伤害她的照片和流产报告,大概也不会责怪陈雨桐。
他的未来,再也不会有她的参与。
医生和护士看到温棠眼中泛起的泪花,意识到戳到了她的伤心事,相互对视一眼,默契地离开了病房。
一旁动弹不得的男人,内心却掀起惊涛骇浪。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陆征鸿。
他躺在病床上,浑身像被碾碎后重新拼凑起来般剧痛,可那也比不得他听到事情真相后的心痛。
那次他被墙壁压在身下最后看到的是陈雨桐,在医院昏迷三天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也是陈雨桐,他就默认是陈雨桐救了他,又一直在医院照顾他。
他开口感激陈雨桐,陈雨桐也害羞地低下头默领了这份功劳。
而温棠,他以为她不爱他,更不在乎他是死是活,所以压根没有出现过。
今天他才知道,真正应该感激的是被他忽略、误解,甚至笃定不爱自己的温棠。
他想起结婚以来温棠被他视作理所当然的那些付出,想起自己对温棠的冷漠与忽视,想起温棠提出离婚时决绝的背影......
愧疚和悔恨如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他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几耳光。
他多么想立刻起身,紧紧抱住温棠,向她倾诉自己的懊悔与爱意。
可全身的绷带像一道道枷锁,禁锢着他的身体。
他在心里疯狂呐喊:“温棠,我错了,我爱的是你,一直都是你!”
喉咙因被炮火熏哑,发出的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更别说呼唤温棠的名字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温棠陷入悲伤,却无法给予她任何安慰。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战场上的枪林弹雨更让他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