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火车发出沉闷的轰鸣声，拖着长长的黑烟渐行渐远。
陆征鸿撒开腿拼命追赶，眼里只有载着温棠的那节车厢。
“温棠，早点回来，我在家里等你！”
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他的脚步渐渐跟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车消失在视野尽头。
陆征鸿内心涌起一种强烈的不安，仿佛有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正从他生命里永远消逝了。
怅然若失。
陈雨桐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手扶着肚子，一手缠上怔怔看向远方的男人：“征鸿，你不是说好陪我回娘家的吗？”
回过身，面对面的距离，他明明能看清陈雨桐的脸。
可视线却变得模模糊糊，恍惚里，全是温棠的影子。
八岁时，乖乖趴在他背上去上学的温棠。
十三岁时，捅了马蜂窝站在他身后手足无措的温棠。
十八岁时，躺在他身下脸红成一片的温棠。
二十五岁时，高烧被他照顾，难过喊药很苦的温棠。
最后，全化为几分钟前没有回头决然离开的温棠。
陆征鸿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
再聚焦到眼前这张脸，一股没来由的厌烦涌上心头。
陈雨桐的爱人是为了救温棠才牺牲的，他生怕闲言碎语伤害到温棠，于是拼了命地对陈雨桐好，只希望她能不去找温棠的麻烦。
他一直被愧疚感束缚着，保护温棠的责任理应是他陆征鸿的，要牺牲也是该他牺牲。
这些年，他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陈雨桐，这份愧疚应该已经还完了吧？
等这次完成送陈雨桐回娘家的任务，就彻底跟她划清界限。
下定决心，陆征鸿朝陈雨桐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走吧。”
车厢内人声嘈杂，陈雨桐坐在陆征鸿身旁，手上动作不停。
一会儿剥瓜子，一会儿剥橘子，再巴巴地递到陆征鸿嘴边。
陆征鸿冷冷地侧开脸，眼神中透着一丝不耐烦。
他向来对这些小零嘴不感兴趣，爱吃的是温棠。
小时候，他会把全部零花钱攥起来给温棠买各种东西，只要看到温棠脸上露出笑容，他就觉得无比满足。
后来，他俩闹了别扭，陆师长那么肃静的一个人，会在家里给温棠准备各式各样的小零嘴。
虽然面上云淡风轻，可看到温棠离开温家也没有被亏待，陆征鸿心里松了一口气。
这次出行，他下意识地照着温棠爱吃的口味给陈雨桐准备了一些，用来路上打发时光。
只是不知道，温棠在火车上有没有带一些吃的喝的，她会不会饿着，会不会渴着，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陆征鸿心事重重，肩膀上陡然加了一个重量。
陈雨桐眼神里带着一丝撒娇，似乎很享受这片刻的亲昵。
“肚子里的孩子顶着我不舒服，我靠一靠你的肩膀。”
旁边一个只买到站票的大婶，一直留意着他们，见此情景忍不住夸赞道：“你们这小两口感情可真好啊！”
陆征鸿却皱起了眉头，他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语气有些生硬地说：“我俩是战友，大婶你坐在这里吧。”
大婶愣了一下，随即连连感谢他。
陈雨桐在大婶坐过来的第一时间就嫌弃地捂住了鼻子，身体也紧紧贴到了窗户上。
她幽怨地看了陆征鸿一眼，等到了家，这个男人就彻底属于她了。
她早就跟家里打好了招呼，今晚她和陆征鸿睡一间屋。
果不其然，陈家全家人都对陆征鸿热情相迎。
因为工作性质，陈家人只看过女婿的照片，此刻对着与照片明显有差异的真人，陈雨桐母亲犯起了嘀咕：“怎么跟照片不太像呀......”
陈雨桐递过去礼品堵住陈母的嘴，讪讪地解释道：“天天野外训练，难免又黑了点壮了点儿......”
本来说好要装成爱人的陆征鸿，看着眼前的荒剧却突然感到越来越深的不耐，所以他干脆澄清了事实。
“我不是陈雨桐的爱人，我只是她的战友，把她安全送到家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陈家人瞠目结舌地望着他，陆征鸿只想快速抽身。
“阿姨，雨桐，我得走了。”
“我爱人今天也出门了，我必须在她回来之前赶回家。”
提及温棠，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
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在慌乱些什么。
不等陈家人作何反应，陆征鸿转身便朝着门外走去。
陈雨桐见状，急忙追了上来，不顾一切地从背后抱住了他。
“征鸿，你别走！”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近乎哀求：“今晚就住在这里吧！”
陆征鸿感受到陈家人追出来围观的目光，只觉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这个年代，即便是真正的夫妻也鲜少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抱得这么紧。
更何况，他才当着陈家人的面表明两人只是战友关系，如今这般拉扯不清，成何体统？
陆征鸿额角青筋直跳，难堪与恼怒在心中翻涌。
“松开！”他厉声喝道。
陈雨桐却像是铁了心一般，抱得更紧了：“你扔下她跟我回家，说明在你心里，我才是最重要的啊！”
陆征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谁给了陈雨桐这份自信，竟然觉得她比温棠还重要。
忍无可忍，陆征鸿下了力气掰开环在腰上的手，反手将陈雨桐推开。
陈雨桐一个踉跄后摔倒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看向陆征鸿。
“为什么不能接受我？”
“当初你是被温家算计才娶了温棠！”
“你压根就不爱温棠！”
陆征鸿冷眼俯视着地上的陈雨桐，彻底粉碎她最后一次幻想：“我不爱温棠，就不会娶她。”
陈雨桐张了张嘴：“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你明明......”
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这些年来，他对温棠明明很不好。
可实际上，他爱的人只有温棠。
这份感情开始得很早，也许早到他们还是兄妹的时候就悄然发生了。
此刻，陆征鸿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想再与温棠置气了。
他不想再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对温棠不好的言论，他要亲耳听温棠说，哪怕是被她骂他也心甘情愿，只要是温棠。
所以，他打断了陈雨桐没说完的话。
“你爱人救了温棠，我非常感激。”
“但救温棠的不是你，我自认欠你的也还清了。”
“从今往后，别再来找我。”
“如果你需要帮助，联系组织吧。”
陈雨桐仍在哭泣，陆征鸿不再理会，转身大步离开了陈家。
他一刻都不敢耽搁，直接去了火车站想买最近一列火车回军区。
那会他在车站喊了几声让温棠早点回家，也许温棠听见了，还跟他一样选择当天去当天回。
陆征鸿想到这儿有点激动，却被车站工作人员告知最后一趟回去的火车已经开走了。
无奈之下，他合衣在车站的椅子上坐下，准备熬过这一夜。
火车站的椅子又硬又冰冷，迷迷糊糊间他做了一个噩梦。
他站在火车旁，温棠从窗户探出头来坚定地说：“咱俩还是离了吧，离了对大家都好。”
内心涌起一股悲凉，陆征鸿听到他自己的声音说：“不。”
可以算计，可以没感情，可以争吵，这些都好商量。
慢慢来，不能离婚。
他跳起来想抓住温棠的手，却踩空坠下了铁轨。
陆征鸿猛地惊醒，周身冷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