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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下火车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周嘉聿将身上的外套裹紧,往外面走去。
“是周嘉聿先生吗?我们是顾家老夫人派来接你的。”
一身黑色中山装的男人对他微微鞠躬,声音恭敬,像是在迎接什么很重要的大人物。
他在上火车之前就给顾家写了信,本以为顾家会因为他当年的逃跑对他厌恶至极,没想到还会专门让人来接他。
轻轻点了下头,不等男人再开口,他直接打开车门钻进去了。
十年前顾家在旱江市的财力就是出了名的强盛,而如今相比只会比之前更盛。
车子稳稳地行驶在马路上,十年没有回来,这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记忆里的矮小建筑都已经不复存在。
周嘉聿看着窗外,目光呆滞,直到一家照相馆进入视线,馆外展示着一对夫妻的红底婚照。
曾几何时他也幻想过能和叶南栩也拍这样好看的照片。
“周先生,要先去您爷爷那边看看吗?他老人家五年前因病去世了,我们家小姐按照习俗将他下葬,每年清明也会去扫墓。”
周先生……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叫他。
周嘉聿扯了扯嘴角,下一秒,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细思极恐,眼里满是震惊,她刚刚说的是顾家小姐去扫墓?顾云初……
“你家小姐她……”
“小姐早已经痊愈了,当年你走后不久,小姐突然恢复了意识,后面又去了大医院做了很多康复训练,早就已经痊愈了。”
当年他与顾云初的亲事办的并不隆重,虽然顾家是大家族,可买下别人家的儿子做赘婿就为了照顾不知能活多久的残疾女儿,实在不算什么光彩的事情。
他也只是带上大红花后被爷爷一路绑着从后院小门进的顾家。
对于顾云初,他只是拜堂时匆匆一瞥,因为她全身都不能动,也只能坐在轮椅上和他拜堂。
老一辈的人总是带着些封建思想,顾云初的苏醒和他肯定是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的,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照顾过她,就连与她唯一的接触也就只有拜堂时的那匆匆一瞥。
可没想到顾家会如此重情义,还愿意为他爷爷的身后事繁忙。
“先……先去爷爷那里吧。”
思考片刻,周嘉聿还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去面对一个素未谋面,还突然苏醒的老婆。
更何况他还擅作主张领了结婚证,如果这十年顾云初心有所属,那他岂不是又拆散一对鸳鸯。
车子缓慢驶离闹市区,向着黄桥村的方向开去。
村子里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多了许多宣传横幅,村头还装上了喇叭,每天不知疲倦地喊少生优生,人人平等。
可是记忆的模糊并没有消磨掉他的痛苦。
他从小和爷爷一起长大,当初妈妈怀胎十月在全家人的期盼下出生。
刚出生不久,酗酒如命的爹因为欠了赌债,几次醉酒之后将尚在襁褓的他偷偷带出去想要卖掉。
只有他的母亲一次又一次将他抢回来,每一次都要被承重的铁锹打到奄奄一息。
没生下他之前,母亲逃不掉,他的活动空间只有那间牛圈。
生下他之后,他自由了却也被栓住了。
妈妈读过书,什么都知道,他的名字是妈妈取的,认识的字也是妈妈教的。
直到他九岁那年,很平常的一天,只是一觉醒来母亲不见了。
奶奶哭喊着跑了跑了,爸爸打他,打断了扫帚棍,他蜷缩在角落哽咽不敢出声。
他不敢说,昨天晚上妈妈叫了他好久,他贪睡,他不想起,任由妈妈的声音越来越轻。
八岁的周嘉聿为那个唯一爱他的人守住了最后的自由。
下车后,记忆里矮小地土房子已经破败不堪,粗重的铁锹还直直地立在院子门口。
推门走进去,专属于他和母亲的小房间已经被烧的干干净净。
“五年前老人家病重,意识不清醒,不小心放的火,老爷知道后派我们过来查看的时候他老人家就已经走了。”
身后的人轻轻开口给他解释着当年的意外,可周嘉聿很清楚。
这不是意外,这是他到死都难消的怨念,是对逃出他掌控的母子俩的怨恨和诅咒。
眼前的事物突然一瞬模糊,周嘉聿抬手用力擦干眼眶的湿润。
哭什么哭,这里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值得他掉滴眼泪。
可偏偏眼泪像是开了闸的水坝,大颗大颗往下掉。
下一秒,一块手帕递到他的面前,他微微侧过脸,眼里闪过疑惑。
“我叫顾云初。”
一瞬间,周嘉聿呆住了,连眼泪都静止了。
顾云初见他呆滞的表情,被逗笑了。
她自然知道周嘉聿,只是从来没有见过,当年因为事情不光彩,她们也没有一张相片。
十年不见的丈夫突然哭着回来了,顾云初也很无措,还有点尴尬。
尤其现在,周嘉聿发丝虽然凌乱,可却也能看出他五官分明,骨相优越,长得高大,体型却消瘦,苍白的皮肤下甚至能瞧见青色脉络。
眼看着一滴清泪顺着脸颊滑落,顾云初有些心疼地抬手轻轻替他擦干。
轻柔地触感让周嘉聿回神,尴尬地接过她手里的帕子胡乱的在脸上抹了一把。
紧张地视线乱飘,两只手无措地扣着手上的冻疮疤。
“我叫周嘉聿。”
两个人一瞬间只剩尴尬,顾云初先打破沉默,“对了,爷爷的墓不在这里,我带你去吧?”
周嘉聿摇摇头,“不了,我不太想去。”
本来他也只是找的借口不想面对顾云初,更何况他可不觉得他能原谅那个恶魔对他和母亲所做的一切。
又一次被尴尬笼罩。
周嘉聿难得主动开口:“你怎么来了?我刚刚没看见你啊。”
顾云初愣了一瞬,“我刚刚就在你后面那辆车里,刚刚在车站你一股脑就钻进第一辆车了。”
周嘉聿更尴尬了。
“你坐那么久的车累了吧,要不先回去休息吧,家里已经给你收拾好了房间。”
家?
他还有家吗?
周嘉聿点点头,快步钻回了车里。
回去的路上,周嘉聿胃里翻涌,来的路上他就在强忍,现在他感觉自己要忍不住了。
顾云初察觉到他不对劲,示意停车。
下一秒周嘉聿冲出车,一阵干呕。
路途较远,步行肯定不行。
“你在这等我一下。”
周嘉聿现在难受着,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多在意。
不一会儿她牵着一辆牛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