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霜行
来源:常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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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熙二十三年,中秋夜,大燕兵变。
寥无人烟的城郊荒原上,皇城禁军披坚执锐,肃然陈列于龙关崖前,惨白的月色浩荡荡倾落,在满阵银刀铁甲里闪着瘆人的光。
皇宫城高三丈,九道宫门落下,便连鸟雀也难飞越,厮杀之中,宫中人寻一个出口如飞蛾寻火,但都逃不出几步便惨死于屠刀之下。
唯独一人,过三军之阵如入无人之境。
军阵中,零星的火光闪动,将阵前女子挺拔的身姿勾勒得影影绰绰,她战甲破败不堪,因满身皆是血污,已难以分辨其颜色,只肩后千疮百孔的玄青披风猎猎招展。
身前,重重叠叠的刀锋剑刃后,宦臣高冕着一身深紫色绣蟒官袍,正端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李将军,”他懒散地开口道,“束手就擒吧。”
“国公大人的意思是,只要幼帝平安无恙,其余的生死不论。凭李家——”他缓缓一顿,扬长的语调充斥着掌控全局的快意,落字,惊破了身侧燃烧的火星,“已经无力回天了。”
无力回天。
这漫不经心的劝降之辞,随着秋风飘荡过来,落入李扶歌耳中,刺痛无比。
但她仍是笑,弯唇的刹那,涌出一口滚烫的鲜血,“区区走狗,叛君之贼,也配提我李家?”
星旂剑的铮音还在夜色中震荡,呼啸的秋风如利刃一般划过耳畔,在身后万丈崖谷,狞厉地回响。
李扶歌散墨游丝般的乱发在风中飞舞,红唇白痴犹然鲜明,她眉间聚拢着一股英气,眸光之中,更满是决然。
血流顺着她的指尖一滴一滴地滑落,那执剑之手却青筋暴起,没有半分的松懈,像是握碎了手中剑柄也难解心头之恨。
宸玉将军。宸者,帝王也。
便是权势滔天也不敢触动的一个“宸”字,却是一年前陛下御笔亲赐,只此一令,便让举世震惶。
这位大燕顶梁柱一般的人物在燕北戍守四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一柄星旂剑不知挑翻了几许敌首的战马,将大燕的赤纛插遍了塞北的旷野。
年少绝艳,天纵奇才,她如今年方十九岁,已然独步武英殿,名满天下。
李扶歌回京受封的消息一经传出,京城百姓万千相贺,宫中更是歌舞喧嚣不尽、盛况空前。
只是,宸玉将军迟来的车驾未至,皇城守军的刀锋剑刃却杀进了宫门。
那与她指腹为婚的辅国公容殊,以亲自迎接燕北将士为名,调动京城禁军,带兵围了皇宫。
九重宫门下钥,密不透风,门外人心惶惶,门内血流成河。
一夜之间,大燕皇室几被诛尽,只剩一个年仅十岁的太子殿下,成了他们口中的“幼帝”。
彼时,李扶歌正在回京领功的路上。
四年戍边,她与燕北之外的联系仅限于纸笔,从未见过家人一面。归京十几日的路程,她没有一刻不是满怀欣喜,一路望月,一路思家。
但等待她的并非是家人相迎、亲朋满座,而是京中飞报的一纸血书,和李家几乎满门的死讯。
报信的探子还未来得及说上一个字,便紧紧攥着一段布帛,扑倒在了主将马前,定睛看去,来人的后背早已被羽箭射烂,血肉模糊,白骨可见。
那探子塔上命送来的绝笔之信,其上唯有四个字——容江兵变。
布帛上,血迹凝干,李扶歌看着那个“容”字,如堕冰窖。
“为官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国子监内,清风徐来,帘影摇动,她躲在屏风后,听那白衣公子朗声回答先生所问,一字一句都坚定而平和,只此一眼,终身错付。
容殊,是闺阁女儿眼中和煦如三寸春阳的翩翩少年郎,是世人口中为民兴利除弊、为国鞠躬尽瘁的国公大人,也是她青梅竹马、指腹为婚的意中人。
可当下,那个四海交口称赞的忠直之臣,却陈兵围城,欲取其所忠之君而代之,下令凡异己者、格杀勿论。
他请旨亲自迎接燕北军,只是为了将自己斩于剑下。
定京与燕北,千里之隔。四年未见,这两副面孔,究竟孰假孰真。
李扶歌紧握血书的手指微微颤抖。
“将军,眼下京城局势莫测,若是进京援救,恐有全军覆没之险,若是……若是按兵不动,或者撤回燕北……”
“国之将覆,你却叫我明哲保身?”行帐内,李扶歌的目光犀利似寒刃,大难当头,不见半分忧光。
“将军,二公子被扣在了衡阳,城内更是回天乏术,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李家便只剩下您一人了!属下恳请将军撤回燕北!”
锵——
李扶歌拔出架上长剑,干脆利落地旋身而去,未有片刻迟疑,一剑斩落了那人的发冠。
飞扬的发丝在灯影下漂泊四散,刹那之间,满帐内一片死寂,静得只剩剑鸣的余波。
那人瘫倒在地,眼中满是惊恐,不敢再出一言。
“轻言撤退,动摇军心,再有论者,军法处置。”
只此一句,她镇住了满营惶然。
兵变突然,举国上下惶恐不安,经此一剑,她便能稳住李家军,若有她在,京城众军,又何谈群龙无首?
背弓的副将眼中燃起一团火光,他砰的一声跪了下去,抱拳道:“请将军下令!”
满营将领,带着赴死一般的决然,随之而跪,营中请令的壮言振聋发聩。
“请将军下令!”
烛火震然明灭。
李扶歌环视四周,紧紧地握住了剑柄。
“传我将令——入京,救驾!”
救驾,全速行军,一路狂奔,三千李家军杀过九道宫门,用命开出了一条血路。
到了太和殿前,只剩她孤身一人。
玉阶之上,尸横遍野,刀剑锵鸣。
年仅十岁的小太子燕觉躲在皇座之后,没有发抖,没有流泪,只是怔怔地凝望着不远处周皇后的尸体,一语未发。
李扶歌就站在他身前,如潮水般涌之不尽的叛兵,几让她杀红了眼。
她的父亲与长兄,率军殊死抵抗,眼见大势已去,决然以命相搏,让她以大局为重,带燕觉走。
走,走过寂寂长宫,走过城郊荒野,几个时辰漫长如凛冬,让她走到了无路可走。
经历了一整夜皇宫血雨腥风的小太子燕觉,还强存着一份大燕皇室该有的不屈风范,他从未说过投降。
于是,龙关崖前,李扶歌单枪匹马,望着身前浩荡无际的追兵——再提剑。
以一敌五千,不死不屈。
“李扶歌!”
军阵之中,被挟持的燕觉急声呼喊,两行热泪顷刻滑落,他拼命想要挣脱桎梏,却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那世人眼中战神一般的存在,此刻在叛军密密麻麻的刀刃前,已虚弱如一凄蓬草,仿佛只要某一人微微抬指,她便会在这世间灰飞烟灭。
而身为大燕储君,面对这一夜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却只能坐以待毙。
高冕只望着李扶歌痛恨的目光,懒散地扯了扯嘴角。
“眼下你也只能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李家谋逆,国公大人平定叛乱,扶持幼帝,功在千秋。大局已定,你又能改变什么呢?”
李扶歌冷笑:“我与他,究竟谁是乱臣贼子,自留待后人评说。只可恨我有眼无珠,直到今日才识得奸人。”
“当下我与李家,的确无法扭转大局。”她微微凝眸,将目光缓缓移开,从高冕,放眼这滔滔将士,仿佛这话语并非承认自己无能为力,而是宣告大局未定——来日方长。
讥讽的笑浮上高冕的嘴角,还未等他一声令下,崖前人铿锵有力的言语刹那间骤起:“我大燕,不只有一个李扶歌,也不只有一个李家!”
她声音嘶哑,却丝毫不似濒死之人的遗言,倒像出征前振奋士气的呐喊,落句之处,大将风范震动起四野人心:“今日死了一个李扶歌,来日,还有似我者千万!”
“你们堵住了宫门,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杀尽了李家,杀不尽大燕的忠臣!”
她拄着星旂剑,脚步踉跄地直起身来,身前那些压制她的刀剑,非但没有迎上,反而被这气场逼退半步,恰如惊弓之鸟不敢上前。
她环视四周,眼神扫过这些身穿大燕军服的兵士,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了燕觉身上。
李扶歌涩然一笑,却又坚定地开口道:“殿下,微臣宁战死沙场,也不愿沦为俘虏,向奸佞小人俯首称臣。”
“愿殿下忍辱蛰伏,不被逆党蒙骗,不忘今日之耻,切记——大燕山河,绝不可拱手让人!”
燕觉听着这遗言一般的话语,早已泪流满面。
“微臣护驾不力,若我李宸玉还有命在,誓必卷土重来、诛尽反贼,还我大燕海晏河清!”
两行泪顷刻滑落,李扶歌毅然转身,毫不犹豫地奔向身前天堑,从那万丈龙关崖上,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