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唐宫夜宴（五）
《唐俑》开始进入排练。
排练场内，易文艳站在最前排，演示乐舞俑的每个造型动作，其他十二个唐宫小姐姐唐小豆、唐小南、唐小琪、唐小倩、唐小悦、唐小菲、唐小安、唐小莹、唐小晓、唐小宁、唐小梦排成三排，跟随小艳练习这些动作，陈冉走在她们中间，不时拍拍这个的肚子、压压那个的腿、抬抬这个的下巴、扭扭那个的脸，纠正姿态。
全体跟随小艳一腿独立、一腿后举过顶、凝固不动时，最后排一个人左摇右晃、摇摇欲坠。
陈冉望着王宝圆，替她捏把汗。
王宝圆拼命保持平衡，憋气憋得脸涨红，终于轰然倒地。
其他小姐姐们被王宝圆的坍塌破防，纷纷散架儿，笑倒一片。
陈冉无可奈何。
王宝圆爬起来，立刻向陈冉保证，她从现在起开始减肥，说到做到。
中午到了食堂，
三人一桌，陈冉、易文艳吃饭，王宝圆面前啥也没有，抱一只巨大的塑料水杯，咚咚咚仰脖灌水。
易文艳望着宝圆的目光寄予无限同情：“你要减肥就别在这儿受罪了，回屋躲躲去吧。”
王宝圆意志坚决：“不！这是对我意志的磨练。”
陈冉偷笑。
掌勺大师傅气哼哼冲到桌前，质问王宝圆：“你咋不吃？”
王宝圆委屈解释：“我减肥……”
掌勺大师傅没等她说完就吼回去：“减什么肥？一个个瘦得跟鬼样嘞！不是生酮戒碳水，就是放着好好的肉不吃，成天弄啥咧？就这一个好好吃饭的也不好好吃了！”接过食堂阿姨端来的一满碗卤面，哐当墩在宝圆面前桌上，“你不是说我做的卤面赛过你奶吗？给我吃！”
陈冉、易文艳两人憋住一脸坏笑。
王宝圆突然起身，撒腿逃出食堂。箭一般逃出办公楼，窜过停车场，冲进宿舍楼，一路高叫：“别害我！”
后面掌勺大师傅端着卤面碗一路追赶，穿过停车场，冲进宿舍楼：“宝圆，吃饭！”
这边林蓓蓓逃离排练场，直接到男朋友刘宁那里寻求安慰。
他们来到一家炫酷的酒吧，林蓓蓓站在户外露台上吹着小风，俯瞰夜色。
刘宁端了两杯酒从喧闹的酒吧里出来，递给林蓓蓓一杯酒：“要我说，不想跳就辞职。”
林蓓蓓：“我也没不想跳，就是不想跳得那么累。”
刘宁伸手搂住她：“我也不想你那么累，要不……咱们明年结婚吧。”
林蓓蓓对这个提议诧异，出乎她意料：“明年结婚？”
刘宁点头：“我爸妈挺喜欢你的，点头放话批准我娶你了，老刘说先成家后立业，让我早点结婚，把终身大事儿搞定了，好踏实接他班，家里生意早晚要交给我，老太太就一个条件，希望一结婚你就辞职回家。”
林蓓蓓问：“你妈不喜欢我跳舞？”
刘宁笑：“她不是不喜欢你跳舞，是不喜欢她儿媳妇跳舞。”
林蓓蓓眉头皱了皱：“那你呢？也想让我一结婚就回家？”
刘宁大大咧咧地说：“我当然不希望我太太抛头露面、掰大腿给人看，而且你们一排练舞剧就没白没黑，严重影响我家庭生活质量。我觉得吧，你现在也跳得三心二意，没啥大意思，结婚你就不用上班了，安心当全太，家务过儿也不用你干，在家指挥保姆，出门陪我应酬，这生活不理想？”
林蓓蓓有些不确定：“幸福来得有点儿突然……”
刘宁继续安排：“还有你爸妈，他们在开封开夜市太辛苦，你不一直惦记让二老别干了嘛。我也想好了，在咱边儿上也给二老买套房，一片腿就能过去，方便照顾他们；闲不住的话，我再盘个饭店雇上人，让他俩管。这安排，刘太满意吗？”
林蓓蓓明显动容，望着眉飞色舞的男朋友，自语：“那我就……不跳了？”
男朋友得意地说：“想跳还能跳，在家跳给我一个人看。”凑近亲吻林蓓蓓。
小情侣耳鬓厮磨，林蓓蓓有点跑神儿。
不过既然男朋友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林蓓蓓也很心动，尤其是父母能够安享晚年，是她求之不得的，林蓓蓓决定快刀斩乱麻，立刻回郑歌办理离职手续。
中午，她在食堂找到正在吃饭的罗冰冰，问办离职需要什么手续？”
罗冰冰一脸诧异：“谁办离职？你？！”
林蓓蓓吞吞吐吐起来：“先别当真，我就那么一问，那个……我要走，会不会给剧院造成损失？你和孙院会不会生气？觉得我是一白眼儿狼……会不会不放我走，给我穿小鞋？”
罗冰冰疑惑地问：“你这是找着下家了，要攀高枝？”
林蓓蓓赶紧解释：“不是，我没想跳槽去别地儿。”
罗冰冰不解了：“那你问离职干啥？”
林蓓蓓迟疑一下，说：“我可能……快结婚了。”
罗冰冰听了一愣：“哟，生孩子离职我办过不少，结婚离职你头一个，新课题啊。”
林蓓蓓解释说：“我蓝盆友家里……希望我在家做全太，你知道他家条件不错。”
罗冰冰反问：“你自己觉得好不好呢？”
林蓓蓓不太确定起来：“应该……好吧，奋斗好多年都奋斗不上的日子，一下子就来了。”
罗冰冰表情严肃起来，沉吟着说：“咋说呢，你不想跳了我不意外，就是觉着可惜。你条件比小艳好，她首席是五分天赋、五分刻苦，一天天拼出来、练出来的；你凭七分天份，没费多大劲儿就当上主演，剧院把你当重点对象培养，可能对你来说这些来得都太容易了……我就问你一句：是不是不喜欢跳舞了？”
林蓓蓓吭哧瘪肚：“也不是……可是……”
罗冰冰冷笑：“懂，你的性价比我也听说了，理解，人各有志，不强求，好比有人手指细长去弹钢琴，有人一样的手去打麻将。但我不作为领导，也不从剧院培养你未来首席的角度，单纯作为一个比你早跳十年舞的前辈，替你可惜。”
林蓓蓓无言以对。
罗冰冰心里气极，干脆利落地说：“离职手续没啥复杂，剧院不会扣着你不放，辞职信交上来，院办盖章一批，走你！只要你自己想明白，扔下舞蹈演员的身份没啥舍不得、将来不后悔就中。”端起餐盘，起身离开。
林蓓蓓低头面对餐盘发愣。
她的心里，也是一片茫然。
然后，她决定去看看父母，希望能够从他们那里得到意见和支持。
她的父母在开封夜市摆摊，她到达时正是黄昏，暮色尚未浓，灯火已阑珊，壮观的开封夜市刚到开市时间，食档就位，烟火正起。
林蓓蓓驻足张望父母摊位。
挂着“羊肉烩面、灌汤包子、涮牛肚、黄焖鱼”的摊位上，林妈林爸正在做开市准备，备好食材、摆放调料，动作麻利熟练。
林爸伸手往餐车上边挂菜牌，一只牌子没挂好掉下来，旁边伸出一只手，稳稳接住，林爸一扭头。
林蓓蓓一脸灿烂的笑，来到面前。
林爸惊喜地问：“你咋跑来了？不打个招呼。”
林妈也看到女儿，同样惊喜：“咦，你咋这个点儿来了？晚上不排练？”
林蓓蓓笑道：“我请了个假，踩着饭点儿，想吃你俩做的。”绕到摊位后面想帮忙干活。
林妈挡开她，按她坐下：“摆沾手了，想吃啥，趁这会儿还没上客，让恁爸给你做。”
林爸得意地说：“我知道妞爱吃啥，等着，一会儿就让你吃嘴里。”
林蓓蓓看着爸妈忙活：“爸妈，我有个事儿跟你们商量。”
林妈走来，坐到林蓓蓓面前：“啥事儿？”
林蓓蓓小心地措词：“刘宁计划明年结婚，他想让我辞职不跳舞了，还想让你们搬到郑州，盘个饭店给你们，不用像现在这样辛苦受累，跟着我俩享享清福，好不好？”
林爸林妈对视一眼，脸上并都没有林蓓蓓期待看到的惊喜。
林爸把一碗黄焖鱼放到林蓓蓓面前：“你是不觉得这么安排特别好？”
林蓓蓓解释：“我没想现在就结婚，但刘宁替我、替你们安排得挺周到的，就有点儿动心。”
林爸也坐到女儿面前：“谁说我们现在这样儿辛苦？”
林蓓蓓问：“不苦吗？打我记事儿你们就开始摆摊儿，从路边摊摆到大夜市，每天天亮收摊儿，别人上班你俩才回家睡下，中午起来备菜备料，傍晚又出摊儿，日复一日、晨昏颠倒，生物钟早乱了，不辛苦？”
林爸恬淡地笑：“日子苦不苦、好不好，我们自己说了算。我跟你妈忙活惯了，一点儿不觉得苦，闲下来才要命。上半年疫情，夜市关了几个月，没活儿干，闲得发慌，倒吃不下睡不着，这儿酸那儿疼，浑身不得劲儿。一说开市，立马啥毛病都没了，就这命。”
林蓓蓓劝道：“你们年纪大了，不能一直这么熬下去呀。”
林妈的表情也很淡定：“蓓蓓，刘宁是好意，爸妈心领。但你跟他结婚过的是你的日子，哪有把爹妈拴身上让人家一块包圆儿的道理？我们也不会跟着你靠他，那成啥了？吃人家嘴短，我们不自在，你也啥事儿都不硬气。”
林爸又问：“刘宁让你结婚就辞职？那你以后不跳舞了？”
林蓓蓓有些畏缩：“也不能跳一辈子，早晚都是不跳。”
林妈问：“你不才跳上主演？能跳的日子长着呢！小时候那么喜欢跳，现在不喜欢了？”
林爸也问：“小时候不让你跳舞，拦都拦不住，偷着往少年宫跑，还拉舞蹈班老师替你求情，晚上馄饨摊儿人多，你拿马路当舞台，拿吃宵夜的当观众，没完没了地跳。我跟你妈没辙了，觉着你可能真是这块料儿，跳就跳吧。真跳成专业演员了，还是主演，说不跳就不跳了？你舍得？”
林蓓蓓鼓起勇气坦白说：“我想过好日子，也想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但是靠跳舞，实现不了这些。”
林妈不以为然，反问：“啥是好日子哦？爸妈现在过的就是好日子，等年底《水月洛神》演出，记着给妈留票，妈带几个姨去看你，让我好好显摆显摆闺女，就是好日子。”
林蓓蓓闷头喝鱼汤，突然鼻子一酸。
面对父母明显的不赞成，林蓓蓓又动摇了。
她跟着刘宁去一家高档商务会馆吃饭，陈设豪华的VIP大包房里，有表演区、休闲区和用餐区，会馆老板正和刘宁、三四个富二代推杯换盏，林蓓蓓挨刘宁坐，眼睛不时瞟向小舞台上几个女舞蹈演员穿着舞衣和猫爪鞋，正在表演古典舞，动作简单，水平业余。
会馆老板兴奋地说：“谢谢哥几个来我会馆捧场，节目安排丰富，唱歌跳舞魔术脱口秀，要啥咱有啥，本来还有昆曲，好多客人反应咿咿呀呀受不了，就取消了。蓓蓓，我这儿都是从各地舞蹈学校划拉来的小姑娘，你专业的，照一眼，给点评点评，舞跳得还行吗？”
林蓓蓓不屑地说：“没啥好评点的。”
刘宁笑：“我们家蓓蓓未来首席，咋说也是全省顶尖儿，这舞哪能入她眼。”
会馆老板眼珠一转：“要不然，蓓蓓，你给露一手呗，让她们长长见识，知道客人里有行家，得好好跳，不能蒙事儿，也让我们哥几个儿开开眼。”
几个富二代哥们儿来劲了，纷纷应和：
“蓓蓓露一手，震个场。”
“早听小刘总念叨蓓蓓跳舞特好看，跳一段跳一段。”
林蓓蓓摇头摆手、坚决拒绝：“不跳不跳。”
会馆老板继续纠缠：“赏个脸嘛，你就随便比划几下，小刘总？”
刘宁搂住林蓓蓓肩膀：“要不就来一小段，你们《水月洛神》特经典那段，《芙蓉池》，一群舞女给曹丕曹植哥俩儿酒宴上跳那段，气氛和这桌整合适。”
林蓓蓓不好直接拒绝男友：“那是有版权的，我不能随便跳。”
刘宁不以为然：“自己人跳着玩儿，较什么真？你不跳这段，跳别的也行。”
林蓓蓓低声抗议：“你不说不愿意我在外面掰大腿给人看吗？”
刘宁毫不在意地笑着说：“这都自己哥们儿，不算外人，跟你在家给我跳一样。”
林蓓蓓甩开他胳膊：“你把我当啥？我是演员，只给观众跳，不跳酒宴，也不跳堂会。”
刘宁脸上挂不住了，声音一下拔高：“我们也是观众，别矫情，大大方方跳，赶紧的！跳！”
林蓓蓓愤然起身，把餐布往桌上一拽：“我说了不跳！”
场面瞬间难堪，舞台上的舞蹈也停下来，会馆老板和富二代们赶紧打圆场。
会馆老板自责道：“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富二代哥们儿劝道：“蓓蓓别生气，坐，坐。”
林蓓蓓抓起包，众目睽睽下，离开酒桌，扬长而去。
似乎在此刻，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林蓓蓓直接回到郑歌宿舍，猛地冲进宿舍，把躺在床上刷手机的王宝圆吓一跳，猛地坐起。
王宝圆惊道：“大半夜的，你咋这会儿回来了？”
林蓓蓓没说话，打开衣柜找衣服。
王宝圆表情紧张：“真辞职了？这就收拾东西要搬走？”
林蓓蓓扯出睡衣扔自己床上：“不是，别一惊一乍的，我宿舍我不能住？”
王宝圆长出一口气，放心：“我怕你说辞就辞，真不跳了。”
林蓓蓓盘腿上床：“我不跳舞，你怕啥？”
王宝圆迟疑着说：“我怕你后悔……你天赋多好啊，我要是有你的天赋，就人生巅峰、死而无憾了……真是‘一人扔下的、一人想捡’，可我，想捡你的也捡不着啊。”
林蓓蓓扭头望向宝圆，问：“宝圆，这是你要的日子吗？”
王宝圆：“太是了！咱宿舍在我眼里就是豪宅，每月三四千我也够花了，能跳上舞，就是我想要的日子！”
林蓓蓓内心突然被宝圆的话触动，眼神定定盯住前方，出神儿。
眼前浮现过去的场景，林蓓蓓突然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那是她父亲唠叨过，似乎永远不会忘记的……
——热气蒸腾、烟火缭绕的深夜街头，一个女孩超然忘我，翩翩起舞，那是八岁的林蓓蓓。
——街边大排档，食客三五一桌，林妈在摊位上招呼，林爸在灶边忙碌，所有人都把视线投向跳舞的小女孩，每个人都在笑着。
——一碗慰藉疲惫的夜宵；
——一个降落凡间的精灵。
一行泪自林蓓蓓眼角滴落。
一早，当王宝圆还在酣睡，林蓓蓓早早起了床，当王宝圆跟着陈冉、易文艳走近排练场时，她们听到大门里传出音乐声。
三人纳闷，走在最前面的王宝圆一把推开排练场门，愣住：林蓓蓓独自一人，手扶把杆，压腿下腰。
王宝圆冲向林蓓蓓，一脸惊喜地叫道：“咦！你没走？！”
林蓓蓓停下练功，走到陈冉面前：“陈导，我现在加入《唐俑》晚不晚？”
陈冉露出笑容，轻描淡写说道：“来吧。”
林蓓蓓笑了，一脸阳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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