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唐宫夜宴（七）
然后，到了那一天。
2020年10月16日。洛阳。十二届中国舞蹈荷花奖古典舞决赛。
《唐宫夜宴》作为第7个出场的节目，开始表演。
开场，复活的唐俑归队，易文艳一个腚墩坐地。
站在靠近舞台台口过道上的杜宇飞，紧张溢于言表，猛抽口气。
易文艳爬起来，追赶成队的唐俑女团，加入队尾。
杜宇飞放下心来，舒口气。
台上诙谐俏皮，台下轻松欢乐，“屁股撞飞”“手鼓脱手”等预先埋好的笑点精准引爆了观众的笑声。
台下第一排评委席，舞协丁老师居中列席评委。
观众席前排坐着一男一女，他们是河南电视台总编导陈雨和副总编导钱琳，他俩和其他观众一样看得一脸欢乐，兴奋地交头接耳。
只有孙院、罗冰冰坐在观众席里不苟言笑，面色紧张，观众的热烈反应才让他俩对视一眼，心下稍安。
小姐姐们重新定格为唐俑，音乐还未结束，全场已经爆发出热烈掌声。
孙院、罗冰冰这才面露喜色，跟着观众一起鼓掌。
易文艳、林蓓蓓率领十二位小姐姐在台上分列左右，从后台请出编导陈冉，一起接受掌声，面对观众鞠躬，直起身来，每个人脸上都绽放光彩。
掌声还没有结束，热烈超出了正常时长。
主持人在台上朗声说：“请各位评委点评。”
年龄偏长的评委甲首先发言：“这个舞蹈太欢乐了，是观众反应最热烈的一个节目；但是……这是古典舞吗？作为古典舞，它太现代、不规范，动作难度、技巧性、艺术性都有所欠缺，格局也不大。”
评委乙：“舞蹈是跳给谁看的？是不是技巧难度越大就越好？我认为专业的评审标准，和观众的喜闻乐见，都是文艺追求的方向，我们的创作既要提高专业标准，也要适应观众的喜好。”
评委丙表示肯定：“我认为小切口恰恰是《唐宫夜宴》如此可爱、落地生根的原因，这个舞蹈给我一个触动，就是传统文化在今天、在互联网、游戏漫画主导大众舞台，如何找到它的现代表达？一群憨态可掬的邻家女孩，把高高在上的唐韵古风，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呈现在我们面前，视角低、不说教、接地气，人性表达实现了古人和现代人的共情，审美达到了传统和现代文化的连通。”
丁老师笑着总结：“哈哈，没想到一个八分钟的舞蹈引发了‘传统文化如何现代表达’和‘文艺为谁服务’这两个文化命题、时代主题的讨论，《唐宫夜宴》具备了创新性和突破性，至于两大文化命题的争鸣结果，交给观众和市场去检验吧。”
掌声再次响起。
丁老师率领评委走上舞台，进行最终颁奖。
陈冉和易文艳、林蓓蓓、十二位唐宫小姐姐聚拢在侧幕条后，紧张屏息。
孙院、罗冰冰坐在观众席里，一脸严肃。
主持人宣布：“经评审团现场打分，获得十二届中国舞蹈荷花奖前三名的作品是：洛阳市歌舞剧院演艺有限公司选送的《大河三彩》、南京艺术学院舞蹈学院选送的《雨花石的等待》、浙江艺术职业学院选送的《西施别越》。”
《唐宫夜宴》落选！
陈冉和易文艳失望对视，唐宫小姐姐们都一脸沮丧。
孙院、罗冰冰停顿片刻，才和观众一起鼓掌，交换失落的眼神。
全场响彻音乐掌声，获奖节目的演员们欢呼雀跃地经过唐宫小姐姐们面前，返回舞台领奖。
陈冉下意识把自己缩进阴影里，努力抑制巨大的失意。
易文艳走到她面前，张开双臂紧紧抱住陈冉，接着，林蓓蓓过来抱住她俩，再接着，唐宫小姐姐们一个一个抱上来，十五个人抱在一起。
颁奖结束后，舞蹈业内人士、参赛编导演济济一堂，聚在休息厅内，恭喜、寒暄、交谈，人声鼎沸。
陈冉离群索居，丁老师在簇拥自己的人群中看到她，高声叫了一声“陈冉”，挤出人群走过来。
陈冉不得不停步，丁老师走到她面前：“对最后名次不太满意？”
陈冉淡笑摇头，掩饰情绪：“入围即肯定。”
丁老师表情严肃起来：“我过来要告诉你两句实话。”
陈冉洗耳恭听：“您说。”
丁老师缓慢而有力地说：“第一句：《唐俑复活》和《唐宫夜宴》是完全不搭界的两个舞蹈，你在短短一个月里做出颠覆性地改变，我很惊讶，也很惊叹，你的编导能力……”对陈冉竖起大拇指，接着说道，“第二句，评奖有评奖标准，但它不代表观众的选择，听我一句话：去演出吧，《唐宫夜宴》绝对会受观众欢迎……”话音未落，就被人拉走，离开陈冉。
陈雨和钱琳迎面走到陈冉身前，进行自我介绍。
陈雨热情洋溢地说：“陈导你好，咱俩是本家，我叫陈雨，她叫钱琳，我们是河南电视台导演，咱两家是联谊单位，郑歌的作品经常在我们平台上播出。”主动握手。
陈冉与两人招呼：“您好陈导，您好钱导。”
陈雨有些激动：“刚看了《唐宫夜宴》，耳目一新，非常喜欢！这次来观摩荷花奖，我们是帮河南台寻找省内高质量的舞蹈节目、挖掘传播本土文艺精品。能否请您留个联系方式？看看有没有机会合作、把《唐宫夜宴》搬上荧屏。”
陈冉点头：“好呀，好呀。”
三人掏出手机，互加微信。
钱琳说：“您先忙，不打扰了，咱们回郑州联系。”
跟陈冉告别，带着陈雨离去。
陈冉一转身撞上孙院和罗冰冰，三人碰面，五味杂陈。
罗冰冰抢先安慰陈冉：“刚才我跟小妮儿们说了：今天跳得特别好！给咱郑歌长脸了。”
陈冉有些失落：“没给咱剧院拿到荷花奖……”
孙院安慰：“陈冉，不就是个奖嘛，拿了你也就多几千块奖金，不拿剧院也不少点儿啥。”
陈冉揭穿说：“拿了你肯定是另一套说辞。”
孙院笑了：“那必须！”
陈冉和冰冰忍不住笑，只见易文艳和杜宇飞牵手向他们走来。
陈冉诧异：“大飞你咋来洛阳了？”
杜宇飞瞥一眼小艳，不好意思：“我是亦步亦趋呀，这不是……捧手上怕掉了、含嘴里怕化了嘛。”
罗冰冰一脸嫌弃：“咦——这肉麻，让我吐会儿，你咋这么二十四孝了？”
易文艳不屑地：“他不冲我。”
陈冉奇道：“那他冲啥？”
易文艳答：“冲他娃。”
一语石破天惊，三人面面相觑。
罗冰冰一呆：“啥意思？有啦？”
杜宇飞露出得意的傻笑，易文艳点头肯定。
陈冉笑了：“啥时候有的？那你咋还正常排练演出？”
杜宇飞挂一脸小得意：“前天才确定，说话就比赛了，换人也来不及，小艳说什么也不让我跟你们说，非要跳完《唐宫夜宴》，我答应不拖后腿，刚才这把我给吓的！高龄孕妇头仨月特别危险，绝对不能再冒险，今天跳完她就不跳了。”
易文艳又是遗憾又是快乐地：“没想到他（她）来得这么快……《水月洛神》年底巡演我只能辞演了，让蓓蓓上吧，她最近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排练那么刻苦、也不迟到早退，该年轻人挑大梁了，今天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登台……”
小艳笑着，陈冉却分明看见：她眼里泪光闪动。
杜宇飞说：“我们就不参加宴会了，我接小艳先回郑州，走了。”
孙院叮嘱：“路上慢点开。”
杜宇飞头一甩：“那必须，现在车上是一家三口了。”
三人目送杜宇飞搂着易文艳离开。
罗冰冰还处于突然变故的晃神儿中：“这就……退了？”
陈冉看着易文艳在杜宇飞臂膀中穿过人群、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感慨万千。
在回郑州的大巴上，车内异常安静，平时叽叽喳喳的小姐姐们一声儿也不出。
罗冰冰扭头望向陈冉，见她坐在靠窗座，视线投向窗外的夜色，不停划过的路灯让陈冉的脸忽明忽暗，做为全团跟陈冉走得最近的人，她非常理解陈冉此刻复杂的心情：荷花奖结束了，没有拿到回报郑歌的通行证，也没有回上歌的敲门砖，还在原地；小艳却因为比预期早来的孩子离开舞台，郑歌一代女演员的青春，画上句号……
但是生活还是要继续。
陈冉依然带着女演员们继续打磨《唐宫夜宴》，不断优化，易文艳来郑歌收拾东西告别时，她悄悄地来到排练场外，透过门缝长久的凝注着那些跳跃的演员们，扫视这个空阔，承载了她青春和理想的排练大厅，很久很久，才悄然离去。
排练场内的舞蹈演员们也看见了她，但是，她们都没有反应，装作没有看见，仿佛琵琶坐部伎那一句“东船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
罗冰冰打电话把陈冉召到孙院的办公室，一见面就说“好事儿！”
孙院却说：“有一点儿不太好……”欲言又止。
罗冰冰笑：“总归是好事儿。”
陈冉被他俩整懵了：“到底好不好？啥事儿呀？”
罗冰冰问：“你知道乐兔网络春晚吧？这几年最火爆那个线上春晚。”
陈冉点头：“知道，我也看。”
罗冰冰兴奋地说：“他们刚才来了俩人儿，说在B站上发现咱们《唐宫夜宴》特火，播放量几百万，非常惊人，所以想邀请《唐宫》上乐兔网络春晚。”
孙院补充说：“他们来谈合作，出了个策划案。”
罗冰冰把乐兔网策划案递给陈冉，陈冉接过来翻看。
罗冰冰解说：“乐兔为了增加喜剧效果……”
孙院补充：“主要为了商业卖点！”
罗冰冰接口：“是那个意思，流量至上嘛，他们计划请个国民女星，胖乎乎那个，和咱们小姐姐们一起跳。”
陈冉警觉起来：“怎么个一起跳？”
罗冰冰说：“他们希望在编排上进行微调，看怎么调整能把包袱和笑点集中在明星身上。”
陈冉立刻抵触：“那是微调？包袱笑点都给明星，十四个小姐姐不就成了衬托她的背景板吗？节目核心到底是舞蹈？还是明星？”
罗冰冰耐心地劝说：“平台花钱请明星来，就要物尽其用，毕竟人家带来流量，观众想看的是她。”
陈冉点头：“懂了，明星是点心，他们来是为找个装它的漂亮盘子。观众看舞蹈，难道就为看明星怎么跳？舞蹈本身是什么？”
孙院叹了口气：“陈冉，肯不肯为上乐兔春晚、为流量改编？怎么改？改多少？这事儿你自己拿主意，毕竟是你的作品，剧院尊重你意见。”
罗冰冰抢着再劝：“肯定会损伤艺术水准和作品完整性，但论广告宣传和营销效果，流量明星加节目还是会一加一大于二，她先帮咱把节目跳火了。否则为了艺术坚持，错过这么牛一平台，错失一次露脸儿大火的机会，会不会太保守？”
陈冉略沉吟：“我没办法把一个没有技巧功底、不会跳舞的明星放进舞蹈里，《唐宫夜宴》是个群舞，好多个顽皮可爱的女孩子，我没法削弱所有角色、把高光都集中到她身上，没这个本事。”
陈冉不遮不掩的强硬表态，令孙院和冰冰面色凝重，出现短暂静场。
陈冉斩钉截铁：“我们要么原样儿演，要么……不演。”
孙院被陈冉的断然拒绝震撼了。
陈冉望向罗冰冰：“我是很保守。”
罗冰冰大大咧咧不以为意：“想法不一致，就让问题飞一会儿……”
孙院突然拍板：“不飞了，甭管上啥节目、上哪台春晚，就是咱郑歌的原则：只跳现有成品舞，不给人跳伴舞。”
陈冉对孙院的鼎力支持投以感激目光。
罗冰冰生气了：“个个跟钱过不去，就我唯利是图！行吧，这副院我不干了，让我找钱，找来钱又给我撅出去，以后宣传营销谁爱干谁干，我还想视金钱为粪土呢！”
罗冰冰抬屁股就走，甩手而去。
陈冉冲孙院吐了下舌头。
孙院催促陈冉：“还不赶紧哄去！”
陈冉“嗖”一下追出门去。
几乎同时，河南卫视全媒体营销策划中心会议室内，也展开了一场关于《唐宫夜宴》的热烈讨论。
总编导陈雨直接抛出问题：“舞蹈节目时长所限，我们只能从《归去来兮》和郑歌《唐宫夜宴》中二选一。”
副总编导钱琳为难地说：“都是我们大河南最好的舞蹈节目，选一个就不得不放弃另一个，太难选了……晓璐，你站哪个？”
执行导演小璐分析道：“这俩舞都展现了传统文化，都有文化高度，《归去来兮》专业性强：《唐宫夜宴》喜兴、调皮、可爱，不高高在上，是不是专业人士都能感受到它的气氛、情绪、节奏、都能看懂。所以，不站在专业角度，我会觉得《唐宫》好。”
钱琳同意：“没错儿，节目氛围也是重要考量因素，二零二零这一年，国家不容易，老百姓不容易。上个除夕武汉封城、全国揪心，谁也没过好；这个除夕，大家都想过个欢乐年，都需要补偿一下。所以我们节目要突出欢乐，要传递心安的温暖和凝聚的力量。”
陈雨又点了后期视觉总监问：“李健，从后期制作、视觉效果角度，说说你偏向谁？”
李健：“《归去来兮》和《唐宫》都紧扣咱今年春晚国风、国潮主题，后期制作都有二度创作空间，《唐宫》稍微胜出的一点优势，就是场景感更强、更有故事性。”
陈雨沉吟着总结：“在创新时，我们要把握两点：一是要做老百姓都能看得懂的内容，二是要和观众共情，才能打动人心。传统文化该如何表现？不是要我们原汁原味、照搬历史原貌，是用今天的语言、现代人的表达，描绘受传统文化影响的当下，重点不在还原，而是传承，怎么传承历史、传承情感、传承仁义礼智信……”
钱琳干脆地说：“举手表决吧，站《归去来兮》的举手。”
三名工作人员举手。
钱琳又说：“站《唐宫夜宴》的举手。”说完举起自己的手。
陈雨、晓璐、李健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举手。
《唐宫夜宴》胜出。
陈雨立刻给陈冉打了电话，直奔郑歌。
陈冉在郑歌办公楼走廊上接到了陈雨，开门见山地说：“先声明一个原则：如果让我改《唐宫夜宴》，尤其是加个明星进来那种要求，就免谈了，我们只跳成品舞。”
陈雨高兴地说：“我就是听说你因为这个拒绝了乐兔网络春晚才来的，不然我们一个二线卫视的地方春晚肯定没有人家的竞争力。我向你保证：《唐宫夜宴》愿意上河南春晚的话，我们不做任何改动！”
陈冉追问一句：“原样播出？”
陈雨笑：“我在现场亲眼看过《唐宫夜宴》，知道这个舞蹈的感染力，我们要的就是原版播出！”
陈冉解除戒备，也笑了：“那这个事儿还可以谈。”
转身陈冉就直奔易文艳和杜宇飞家，急促地按铃，小艳开门，见是陈冉，面露诧异。
陈冉直眉楞眼问：“肚里宝宝咋样儿？”
易文艳笑了：“刚做过检查，大夫说挺好的，妊娠反应也没有头两个月那么大了。”
陈冉然后回到主题，同样开门见山地问：“小艳，你想再跳一次《唐宫夜宴》吗？”
易文艳愣住：“什么时候？”
陈冉期待地说：“除夕，河南春晚，这是《唐宫夜宴》头回上电视，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就这么一回，不能少了你一个。”
易文艳双眼绽放光芒：“我想！”
陈冉小心地问：“你能吗？安全吗？”
易文艳信心满满地答：“危险期已经过了，还没咋显怀，我能！”
陈冉又问：“那大飞？”
易文艳不屑地：“让他闭嘴，小心伺候着。”
陈冉“哈哈哈哈”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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