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荒唐愿
去年的冬天还是天正十年，一直到腊月初七都没有下雪，直到腊八这天。
街上一向是热闹得紧的，更何况是个日头明媚的白天。
大清早卫国公府里喜气洋洋，自幼喜欢热闹的靳欢正美滋滋地喝着祖母亲手做的腊八粥，满心期待着太子萧彻和郡主萧莳萝登门给她过十岁生辰，可是等来的却只有眼泪汪汪的萧莳萝，连配饰都没有挂上。
见到特意打扮得像个年画娃娃一样喜庆的靳欢望着她满脸讶异，萧莳萝放声大哭起来，毫无皇家贵女的模样。
慈眉善目的靳老太君最见不得小姑娘哭鼻子，赶紧揽住她问这是怎么了，才听她好不容易忍下哭意，哽咽着说靳铮自己回来了，如今正在宫中面圣。
靳欢眼前一亮，正想说兄长都回来了，那她心心念念的爹娘何在，就见祖母已然变了脸色，颤声问：“戍边大将非召不回，铮儿悄无声息地回来，可是出事了么？”
萧莳萝看看尚一脸迷茫的靳欢，眼睛再次涌上泪意：“老太君，阿欢，对不住，是太子哥哥派人来告诉我，要我来告知你们做个准备。约摸两月前赤先联合百厥、西骊大举来犯，来势凶猛，孤阳关三面被围几欲失守。靳公爷、还有靳伯母率领白狼卫誓死抵抗，最后不负威名击退敌军守住了悬城，可经此一役一向战无不胜的白狼卫死伤过半，就连……就连公爷与伯母都血洒疆场尸骨难寻，铮哥现在，正在朝堂上替国公爷复命……”
突如其来的噩耗犹如晴天霹雳般把靳欢炸得脑子发懵浑身发麻，她怎么也想不到，刚许下一家团圆的愿望竟用这般荒唐的形式实现，一时连哭都忘了怎么哭。
靳老太君想起死里逃生的孙儿正在宫里独自面对一帮虚与委蛇的朝臣，还有满腹猜忌的皇帝虎视眈眈，短暂的晕眩感过去，当即起身进宫。
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当唯一的儿子决定常驻边关，她就想过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连遗骸都难觅踪迹。
悬城的孤阳关位于大夏的最北端，地势一马平川易攻难守，时常引得胡人来犯，但那里有着大夏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神卫国公驻守，在所有人的印象里一直都是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可就在不久前，繁华安定的金陵城还是歌舞升平到处一派祥和气象，为大夏最高的统治者大肆庆贺万寿礼，悬城却在经历着连一向锐不可当的白狼卫都得拼上长达两个月的血战，朝廷不仅没有派去援兵相助，就连只言片语的消息都没有，说出去简直荒唐得难以置信！
靳铮也难以置信，但任凭一身傲骨倔强不屈的他在朝堂上舌战群儒，恳求老皇帝下令彻查疑云，却只换来长久的沉默。
本想扮演慈爱长辈的老皇帝见惯了独自吞黄连的哑巴，靳铮这种长驱直入的闷头青倒是少见，一来就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好似十分恭敬实则说出的话句句诛心。清瘦的少年跪在那里挺直了背，又是痛述孤阳关一战危极惨极，就连三岁小儿都要举起刀守城，血流成河非亲眼所见不能知其惨烈；又是质问究竟是谁手眼通天从中作梗，才能让数十封军情密信全部无影无踪；最后还十分刺耳地加上一句“难道整个悬城的安危还比不过一个万寿礼吗”……
老皇帝只觉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他铁青着脸，本因耽误军情而气恼的心思又被小儿的无知冒犯占据了几分。若是平日，凭最后这句就足够他要靳铮的小命了，但是偏偏是此刻，朝臣也都一肚子弯弯绕绕，等着看他做何了断。
也不知这腥风血雨的场面是如何收场的，反正等靳欢在国公府大门口坐着默默啜泣到发现鹅毛大雪在灰暗的夕阳中哗啦啦落地时，萧彻和老太君已经陪着靳铮回来了，还拿回了道黄澄澄的圣旨。
未至大寒老皇帝就驾鹤西去了，太子萧彻仓促继位，好在彼时边关各部也因着之前的大战还在休养生息，故而这当口过得尚算安稳。
小皇帝心怀天下正准备大展宏图，本想将自小交好的靳铮留在金陵携手，但少年郎总是意气风发向往建功立业的，二人促膝长谈一番，尽管各有遗憾可也各有抱负，终究还是各自珍重。
新皇即位次日，靳铮刚行过及冠礼就整装待发迫不及待，似乎一刻都不愿多等。
当一切都收拾妥当临出发了，靳铮站在队伍前思索再三，复又回去把卫国公府唯一的妹妹从暖塌中拎出来丢上她的坐骑红月。
靳欢迷迷糊糊三魂还没醒来两魄，挣扎着问：“诶，你这是做什么啊靳铮……我午后还要进宫看新进贡来的孔雀啊，阿彻哥哥答应我的就等我过去呢！你又要带我去哪儿……”
靳铮牵着马挑着眉：“我说你正经大哥在面前，这几年也难得听你叫几声哥哥，原来是陛下把我的待遇抢去了吗？”
靳欢反驳道：“我又怎知你乐意听？若非你突然回来，我都快忘了我还有个哥哥，阿爹阿娘估计也忘了我，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
靳铮闻言心头猛的一跳，如针扎一般，他太少听妹妹提起父母了。
妹妹尚在襁褓时靳铮还是金陵城锦衣玉食肆意玩闹的少年郎，若非当年突传传来父亲遇袭重伤的消息，母亲也不会将尚在襁褓中的靳欢托付给靳老太君，独自带着他奔赴悬城。长年累月战事不断，一别经年，没成想再见到妹妹时，一切已物是人非。
想到母亲临终前都在嘱咐自己要护好这唯一的妹妹，可能也是满心愧疚。
思及此处，靳铮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复又扬起笑脸回头对靳欢说：“这不就怕阿爹阿娘真的忘了你这团子，我才决定把你一起带到孤阳关嘛！”
那时候的靳欢满心不乐意，还想着见识过了边塞的孤烟与自由，总归还是要踏上归途回到繁华皇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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