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雷鸣暴雨间，华耶耳内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通讯屏障已破解，链接正常，是否需要帮助，先生。”

　　趁着雷电的噪音，华耶在跪倒的同时，几近绝望的低语：“口令：黄昏，计划启动……”

　　「请再次确认计划。」主系统“K”回复。

　　“口令：黄昏，计划确认。”

　　华耶闭上眼睛，在瓢泼大雨中，有无数思绪在他脑海里飞驰。

　　有冷酷又严厉的父亲，有第一次制作神经模块的甜蜜，有湖边密友之间的讨论，还有许多许多混乱记忆的杂糅……

　　「计划确认！定位确认！73秒后接入计划步程。计时70秒……65秒……」主系统“K”及时回复。

　　此刻，身后的人形机甲也收到了某种指令。

　　“看来我们够数了，”雨水在人形机甲上流淌，它从手臂里轮转出警用枪械：“我并不讨厌你，最起码，你让我活得很自在，但……生意就是生意。”

　　“我能问个问题吗？”华耶突然开口，雨水呛得他几乎没说出来：“在死之前……”

　　“说。”

　　“我想知道，是谁要杀我。”

　　“嗯~~~你不像是会问出这么愚蠢问题的人……”

　　“好好好，我换一个问题！”

　　“最后一个。”

　　“我想知道……在你的生意里，曾经失败过几次？”

　　“哼呵呵！”人形机甲的哼笑声比雷雨还凛冽，冰冷的枪管在短暂的笑声后，顶着华耶的后脑。

　　华耶脖子一紧，身体变得石头般僵硬。

　　他想再说点什么，想再拖延些时间，然而自己思绪却如同大雨般纷乱。

　　一切都结束了，华耶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就在人形机甲即将开枪的瞬间，一直在水泊中挣扎的白色狐狸，猛然跳起，飞扑向人形机甲。

　　华耶的诧异和震惊，比身后人形机甲的感受更加强烈。

　　他知道，在警用脉冲环全功率运转下，白色狐狸是不可能再行动的。

　　然而就在此刻，就在他眼前，这只自己取名为“快雪”，自己儿时第一次制作，并不断完善的雪白狐狸。

　　却如同沸水中的小鱼，扭曲着身体，无比艰难的对抗着全身的禁锢，袭击了人形机甲。

　　「走……走……」快雪的声音在脉冲环的禁锢下，显得如此脆弱无力。

　　然而它的行动，却干扰了人形机甲的开枪。

　　“轰！”

　　枪响过后，人形机甲打偏了。

　　华耶心脏狂跳，耳后的硝烟和巨大的声响，无不告诉他，死亡可以离自己有多近。

　　“他妈的鬼玩意儿，操！”

　　“呯！”耳后又是一枪。

　　「走……」

　　快雪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巨大干扰下的模糊颤抖。

　　华耶当然不想死。

　　他实在太年轻，在所有的人生经历里，死亡对他来说足够遥远，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接下来的某一刻死去。

　　而现在，他皮肉的身躯，随时可能被金属子弹击穿，不堪一击的内脏，会被搅碎，生命脆弱到只在一呼一吸间就会湮灭。

　　不想死！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

　　华耶大叫一声，手脚并用，从大雨中爬起，狂奔向街区的另一头。

　　“呯！呯！呯——！”

　　连续的枪声在身后响起，他胆怯的左右摇摆身体，似乎这样可以躲过子弹。

　　可是子弹并不是冲着他而来，在华耶转身绕过街边大树时，他忍不住回头。

　　人形机甲已经摆脱了快雪的干扰。

　　肮脏的地面浸泡雨水后，染黑了雪白狐狸的皮毛。

　　身中数枪的快雪，在自己的蓝色血液里不再动弹，它看起来如此难堪，完全没有了平日的美好与顺滑。

　　「快……走……主人……」就像一个即将死去的孩子，小狐狸在生命的最后，说着它认为最重要的话语。

　　“操！”华耶心中抽疼，大骂一声，迎着大风和雷雨，冲进街边小店。

　　身后的枪声不断，子弹轻易击碎玻璃与墙壁，他根本躲不住，只得从另一边大门冲出去。

　　人形机甲行动迅捷，几个来回便侵入到华耶身旁。

　　“你真要像耗子一样，没体面的死去吗？”人形机甲愤怒的说着。

　　华耶不顾一切往大雨里冲，人形机甲抬手就是一通扫射。

　　“叮叮叮叮叮叮——！！”

　　在流火般的弹雨中，华耶摔倒在地。

　　人形机甲却没有继续开枪，它选择了紧急制动。

　　因为一面如墙壁般巨大的金属“鳞片”，切割风雨，瞬间阻隔在它与华耶之间。

　　子弹，被硬生生抵挡住。

　　人形机甲显然没料到有如此场面，长达两秒的犹豫后，他决定绕过巨型“鳞片”，继续追击。

　　然而，却已经慢了一步。

　　伴随黑云中无数煞白的闪电，一串巨大的金属落地声后，带着金属味道的浑浊嗓音响起：「魔山号就位。」

　　华耶扬起被铐牢的双手，在闪电的照明下，指着人形机甲，命令道：“歼灭，粉碎——！”

　　人形机甲如同见到恶魔般，立即喊了一句：“支援——！”

　　魔山号第一时间发起攻击，在人形机甲还未说出第二句话之前，已经将它击飞到数个街区外。

　　「四台机械体正在快速靠近，先生。」主系统“K”提示道：「请放松身体，保持稳固站立姿态。」

　　华耶立即从地上爬起，站直，低头，双手蜷窝在胸前，两足踝紧扣。

　　一阵飓风从后面袭来，猛然间，他整个身体被一只冰冷的利爪抓起，紧接着，就是一个快到令人无法呼吸的升空。

　　魔山号抓持着华耶，跳跃起来，在城市的街道上落定，然后飞奔向北面郊区，试图躲开追来的机器。

　　然而没走多久，前方路上又出现了更多的巨型机械体。

　　看来这次阻击任务，对方根本不止四台机械体，在包围华耶的地方外围，还有以防万一的支援部队。

　　魔山号立即旋转身躯，将自己的两条金属尾巴横扫，猛烈的攻击前方机械体。

　　轻易击毁两台后，黑雨里，又冒出了至少七台。

　　魔山号此时，却没有再进攻，他双爪紧紧护着华耶，屈膝跪地，蜷缩起来。

　　对方机械体立即靠近攻击，魔山号的坚固鳞片受到比雨点还密集的攻击浪潮。

　　穿甲弹与爆裂弹不断轰炸，任是华耶公司最顶尖的特型防御金属，也被炸的通红变形，随时都有失守的可能。

　　就在魔山号几乎无法承受的时刻，雨幕下，华耶公司更多的战斗型机体飞奔而来。

　　它们是主系统“K”能投入的最快战力，虽然不一定强大，但最起码能拖住敌方机械体。

　　双方在临近郊区的矮山公园里一阵混战。

　　不远处，军方真正的重型机械战力，也已经进入到市区，他们迅速调整集结，准备随时投入战斗。

　　魔山号则仍蜷缩在地，一动不动，任由其他机甲吸引火力，它坚韧的合金外壳，在非饱和攻击下还是相对安全的。

　　华耶就在魔山号防护的最中心，听取着主系统“K”的安排步骤。

　　一切都在读秒中进行，时间如同毒药，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会使人丧命。

　　华耶的手铐被魔山号利爪间的激光束切碎，他拧着勒红的手腕，思考了数秒后，同意了主系统“K”提供的第二方案。

　　「请再次确认，先生。」

　　死亡的威胁就在身后，华耶甚至能闻到死神的腥臭味，如今，全世界都会以为是他，下达了联邦首都几千人的屠杀指令。

　　对方势大，完全不是一小撮人能搞出来的，他甚至怀疑有联邦政府插手了此事。

　　已经别无退路……

　　“方案确认，”华耶咬着牙喊道：“开始吧！”

　　魔山号立即行动起来，敏捷而强壮的下肢瞬间发力，跳上公园矮山，在山顶撞毁了几个敌方机械体后，全力往高空跳起。

　　「分离倒计时，4……3……2……1。」主系统提示完。

　　魔山号包裹华耶的双爪，在机体腾空到最高点时，迅速分离。

　　机械爪的腕部，爆发出强大推力，将保护华耶的双爪，径直送向西北天空。

　　在极强的加速度下，华耶几乎要昏厥。

　　10秒后，速度稳定下来。

　　这样的飞行维持了约2分钟，机械爪猛然失速，华耶失重的漂浮起来。

　　紧接着，机械爪上方传来剧烈震动，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风鬼号就位，外周天气，雷雨积云，气流环境复杂，请进入操控室，先生。”

　　华耶迅速同意。

　　一线光华后，风鬼号机体的腹部划开一道明亮的口子，将华耶连同魔山号的双爪收入腹内。

　　风鬼号是飞翼型机体，在雷暴的黑云中，不停扇动的巨型翅膀，让它看起来更像地狱的使者。

　　而在地狱使者的肚子里，华耶匆忙爬出魔山号的双爪。

　　浑身湿透的他，顾不得烘干身体，径直冲向风鬼号的尾部。

　　一边跑，一边除去身上所有衣物。

　　完全赤裸的华耶，一个箭步，跳入风鬼号的逃生舱。

　　此时的风鬼号，还在垂直拔高，不断往上升。

　　华耶将自己投入到逃生舱的无菌池中，从头到脚浸泡60秒后，无菌池里的液体被完全排空。

　　他整个身体猛然下落，跌入一个密闭的圆形飞行器里。

　　此时的风鬼号，也传来讯息：「分离仓解锁倒计时开始……10……9……」

　　经过一番剧烈震动，华耶所处的圆形仓体，被一股巨大推力送入更高的空间。

　　处于失重状态下的华耶，心跳加速的等待着下一刻的碰撞。

　　预计是三十秒，他却觉得过了几个世纪都还没有对接上。

　　直到那令人心安的摇晃，如期而至，华耶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圆形仓体开出一个小洞，刚好够华耶通过。

　　他抓住冰冷的扶手边缘，飞速离开了圆形仓体，进入到更加宽阔的空间里。

　　这里是华耶公司秘密储备的中继站，并不大，却是非常机密的一环。

　　失重状态下的华耶，手忙脚乱的游动到中继站的主控制室。

　　「新的基因身份和履历已准备就绪，华耶家族基因义体已激活，分体诱导方案完成，地点确认……」主系统“K”逐条汇报着。

　　新的身份，新的开始，在信息化的世界里，华耶家族留下了身份替代的底线计划。

　　一旦遭遇重大危机，所有事情已无法挽回时，家族的人员，可以用新的身份重新开始。

　　华耶平躺在主控制室的活动台上，呼吸急促的说道：“开始吧，K。”

　　「分体诱导开始。」

　　「50秒……」

　　整个中继站迅速传来震动，并不断增强。

　　“K，这次事件的分析，有结果了吗？”华耶双手双脚摊开，失重情况下，他平躺在空中，四肢舒展。

　　“是的，先生，今晚一系列事件，从比赛到袭击，应属同一批人所为……”主系统K回答道：“职业赛出现这种事故的概率趋近于零，每一个参赛者都必须核查，每一台机体都必须注册过检……”

　　「30秒……」

　　“造成如今局面，必须多方共同操纵，如：赛事安排者，机体提供者，参赛者，屏蔽检查者，诱导巨神号杀人者，警察，强大的阻击者……甚至……军……”

　　片段闪烁后，声音戛然而止。

　　「20秒！」

　　“K——!K——！！”

　　「警告，K信号消失，K信号消失。」中继站里红光闪烁，中继控制器已接过管辖权。

　　华耶立即调动视角，只见黑色天空里，群星间，有圆点闪光爆裂。

　　K被击毁了！

　　「分离诱导停止……分离诱导停止……」

　　华耶立即拉动左侧金属内壁的栓体，喊到：“随机诱导，黄昏计划继续进行。”

　　四条机械手臂从旁边弹起，夹持华耶的四肢，硬生生的托起。

　　疼的他都以为自己手脚骨被捏碎了。

　　随着“嗡”的一声震动，一个凝冻状仓囊从头顶笼罩过来。

　　与此同时，仓体再此报警。

　　「警告！警告！有飞弹接近！飞弹接近！」

　　华耶心头发冷，转头看时，一道流火从黑夜里袭来。

　　「碰撞计时，8秒！7秒！……」

　　“快，快——！！”他声嘶力竭。

　　头顶仓囊如水银般倾泻而下。

　　半流动的凝冻物，瞬间包裹了华耶全身。

　　他拼命张嘴，让胶质物侵入肺部。

　　这是个极其痛苦的过程，凝冻物挤压气管，如毒蛇般填满两个肺部。

　　大量废气被强行挤压出喉管，撕裂般的疼痛，比直接窒息而死还要令人心胆颤抖。

　　他发誓自己永远也不要再尝试这样的过程，犹记得小时候父亲曾让他尝试过一次。

　　那是父亲多次怒吼让他必须做，他才勉强做到。

　　当时还小，对疼痛的记忆不够深刻。

　　如今的痛苦，如冰原铁链般，将儿时的记忆一齐拉回到脑海里。

　　他的肺部被填满，富含氧气的凝冻基质开始在肺泡上附着溶解，为人体提供无比丰富的氧气。

　　华耶头脑立即清醒过来。

　　「3秒！……」

　　一阵剧烈晃动，凝冻体被包裹在逃生的仓囊中弹射出去。

　　与此同时，夜空里一轮血红的爆炸，出现在了凝冻仓囊旁边。

　　中继站如璀璨的烟花，散落苍穹。

　　华耶所在的仓囊沾染着火焰，流星般沿着天际线，割裂夜空繁星，坠向漆黑的西北方。

　　而那里，是正值冰川期的地球，终年雪线的起点。

　　原本的蓝色星球，现在更像一个两头都带着白雪帽子的夹心饼干。

　　人类的宜居带，只剩下南北回归线之间的赤道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