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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亦东冷哼了一声,就蹦出了一个字:“行。”
李晓寒愣住了,直勾勾地看了刘亦东半天,猛然喊道:“你就是一个混蛋。说完摔门而去。”
这几日龙湖动迁,无论是刘亦东还是李晓寒都比较忙,一方面李晓寒连着做了几档节目,请了很多专家为核电站造势。核电站究竟有没有污染的问题,这的确是如今大家最关心的,很多老百姓一听核电站就想起了原子弹,就想起了核辐射,一时之间谣言四起。其实龙湖核电站只是一个意向,建内陆第一核电站是十多个省份十来年共同努力的结果,发改委从前年开始考察新建核电站的地点,龙湖仅仅是几个考核地点之一。但是就是这点希望,让整个市这几年来的政策完全围绕着这个项目,只要这个项目真的能在龙湖安家,不要说对整个山南市,就算是对整个他州省都是一件幸事。专家天天分析厉害关系,讲一个核电站可以顶多少个火电站,而一个核电站的污染绝对不会比一个火电站的高,可以解决多少电力,节省多少资源等等。不过这次专家倒是没有说谎,核电站很安全这是世界公认的,可能遇到不可抗力,例如地震的时候会有危险,但是整个他州省都不在板块交界处,这些年除了大地震有点震感之外,真没有什么地震之类的发生。这是媒体的职责,引导舆论。而刘亦东这方面有着另一个职责,维持稳定。
稳定压倒一切,这是近些年来国家首要的政策。如果因为群众的不理解导致出现了什么群体事件,那么龙湖核电站立即是要泡汤的。所以这些天民警二十四小时轮岗,就是为了维持龙湖动迁的稳定。核电站对于人口密度是有要求的,一共有四个圈,第一个圈在八十千米以内,这个区间内要调查人口分布,评价人口密度与中心城市状况;第二圈是二十千米以内,人口密度要求稀薄;五千米为限制区,原则上是要求人口稀少,但是实际上已经要求清场了;厂区半径五百米为非居住区,即隔离区,严禁居民居住,只有厂内工作人员出入。
这次动迁的就是二十千米以内的这个圈,还包含了下游临水居住的所有市民,整个动迁牵涉群众三万人,如此巨大的数目,政府不敢硬来,只能一点点的做工作,认真细致,一方面讲政策,一方面说困难,一方面谈希望。其实核电站能用多大个地方,但是核电站一建,整个下游都要跟着动,山南市本来就在东面为这些人准备了一个新城,修得很好,可惜住的人少,被人称为鬼城,一有这个称号,老百姓一听就不同意,说你让我住鬼城,你咋不去住呢。
结果政府没办法,又规划一块行政区,建了新的办公大楼,打算把整个市政府都搬过去。这倒真有效果,一听说市政府就在新城中央,地价立刻飙升,本来补偿的就是楼房,现在房价一升,变相地相当于老百姓的拿到的钱多了,于是许多人都愿意搬了。
刘亦东一连忙了几个晚上,不去想那件事情,反倒好受了许多。但是这天,所长忽然就把刘亦东叫了过去,要谈话。刘亦东想着那天晚上李晓寒的样子,暗想不会真告我了吧,又觉得不能,李晓寒是十分爱面子的女人,这种事情她绝对不会说出去。
心情忐忑地见了所长,所长是刘亦东的老领导了,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地说:“十八里村要拆迁,你是党员,带头签字吧。”
刘亦东傻了,十八里村是自己的祖屋,他愣了一下问道:“怎么回事儿?也要建核电站?”
所长笑了笑说:“你这几天傻了啊,就知道核电站,那核电站没影的事呢。这次有影,万氏广场要用那块地,市里决定围绕着十八里村建一个北市中心,你小子发了啊,回头请全所吃饭吧。”
刘亦东皱了皱眉,摇头说道:“不,我不签字。”
所长愣了,站起来给了刘亦东一脚道:“你傻了啊,你带头签字不会亏待你,最后给最多的多少给你多少,你小子,这是发财的好机会啊,你留着那破房子,有用么?”
破房子?刘亦东苦笑了一下,这恐怕是自己唯一的一点念想了。刘亦东幼年丧母,一直都是父亲拉扯长大。在刘亦东的印象里,自己家的那间房子一直都在盖,父亲今天在这里加块砖,明天在那里添点瓦,没事的时候坐在院子里,会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间房子,然后对年幼的刘亦东说,儿子,将来这里就给你结婚,你看好不好。后来刘亦东参军,再回来的时候山南市已经大变样了,也就是那一年,安排好刘亦东的工作,又看到他结婚后,他的父亲忽然之间就老了,仿佛什么支撑他的东西离开了他,他就在几天之内衰老,然后离开了这个世界。刘亦东记得,就在父亲死的前一天,他还扶着父亲站在院子里,父亲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老屋,忽然说,有时间给房子铺点青石板吧。
刘亦东一直觉得,这就是父亲的遗言,而那个破旧的房子也是自己与父母联系的唯一纽带,如果连这个房子都失去了,那么刘亦东觉得他忽然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孤儿,变得一无所有。如果说以前,刘亦东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签了字,因为他还有李晓寒,还有一个家,但是这些天发生的那一幕幕让刘亦东感到他已经成为了这个世界上的孤家寡人,现在再让祖屋拆迁,那么刘亦东还有什么?所以刘亦东犹豫了。
所长见刘亦东不再说话,刚刚的高兴劲也没了,在他的印象里,这是一个好事,但是他想象不到这个房子对刘亦东的重要性,不过做警察的,洞察力还是惊人的,他清了清喉咙,收起了脸上的笑,对刘亦东用极其严肃地口吻说:“亦东啊,我们是纪律部队,这个是政治任务,所以你想想吧,但是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如果你敢违抗纪律,我就撤你的职。”
这句话很严重了,刘亦东抬头看了看所长,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没有再去龙湖,而是直接回到了老屋。十八里村刘亦东有一阵没有回来了,这次回来觉得整个村子空荡荡的,一座座东倒西歪地房子漠然地立在那里,破碎的街道上杂草横生,几个老人坐在那里,看着刘亦东开车回来,打招呼道:“亦东啊,怎么有空回来。”
刘亦东下了车,向四周环视了一圈问道:“七叔,现在村子里人怎么这么少?”
老人呵呵笑了笑,吸了一口烟慢慢地说道:“谁有能耐也不愿意回这个村子啊,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本来还有许多租客的,结果市里要拆迁,人家都搬走了。就剩下我们这群老家伙,走不动啦。”
刘亦东心里一酸,跟七叔聊了几句,转身回到了自己的老屋。院内都是杂草,屋里破败不堪,好像随时都会塌掉,刘亦东老听老一辈的人说屋子要有人住,没有人气的话,几年之内就会毁掉,如今看来,真是不假。刘亦东有两年没有回到这里了,这个房子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个符号,就如同嫁出去的闺女对娘家的感情一样,是一种心灵上的寄托。他也没有把房子租出去,毕竟一年就几百块钱,实在是提不起他的兴趣。就这样的空着,今天刘亦东回来之后,忽然想哭,他忽然觉得自己太过于对不起这件祖屋,就这样残忍地把它孤零零地丢在了这里。
这一天刘亦东没有再回市里,而是粗略地打扫了一下房间,把柜子里的被褥都拿出来晒了晒,晚上就在那个自己睡了接近二十年的床上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起来,刘亦东忽然有些意兴阑珊,他明白自己抗拒不了政策,更何况自己还是个公职人员,又是纪律部队。但是又舍不得,家里还出现了那件事,刘亦东已经不把自己跟李晓寒的房子再当家了,而他自己一直以来可以称之为家的祖屋,也要拆了。
一想到自己要无家可归,刘亦东不想走了,于是关了手机,把老屋前前后后收拾了一遍,住了三天。其实他想得很简单,就住这三天,然后就签字,把自己所有的念想留在这里。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每个人的角度不同,你这么想,这么做,看在别人眼里就是另一回事。
刘亦东的所长叫王飞,听起来跟某位女歌星的名字很像,有些女人气,所以他不喜欢别人叫他名字,喜欢别人叫他大飞哥,从这个喜好就看得出这个人的脾气。王飞虽然今年四十多了,但是火爆脾气一点不见小,而且控制欲极强。他跟刘亦东说这件事,本来以为是板上钉钉的,哪里想到刘亦东一口回绝。这下子就触怒了王飞,刘亦东退伍之后就跟着他,一干八年,一直以来王飞都把刘亦东当成小弟,哪里想到今天这个小弟居然公然顶撞了他。
王飞暴脾气上来,索性不管了,直接报告给了公安局局长李明宇,李明宇是市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局长,这次拆迁任务是常委会上一致通过的,要求所有公职人员带头签字,如今手底下的人公然拒绝,让不明所以的李明宇有些恼火。但是毕竟还是老干部,懂得工作得一点点做,于是采取了一个迂回策略,让宣传部责令电视台去做李晓寒的工作。
李晓寒一天也没在那个破房子里住过,自然没有丝毫感情,更何况这次条件很优厚,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李晓寒当然是一百个愿意。再说,自从那天李晓寒被刘亦东晚上“欺负”了以后,她心里一直都很不痛快,她知道这座房子对刘亦东的重要性,所以也就想让刘亦东也别那么痛快。
这都是在刘亦东关机住祖屋三天所发生的事情,而此时的刘亦东正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之中,完全不知道会发生这么多的事。刘亦东正坐在自家枣树地下晒太阳的时候,看到李晓寒的白色雅阁停在了门口,心里已经猜到她来干什么了,把手里的毛巾铺在脸上,装睡。李晓寒推门进来,见到刘亦东正在院子里仰面朝天地躺着,脸上还蒙了块破抹布,愣了一下,也不再向前了,站在门口说道:“我以为跑哪里野了几天呢,原来在这里装木乃伊呢。”
刘亦东坐了起来,装出很惊讶的样子道:“这不是李大小姐么,怎么屈尊来我家了。”
李晓寒心里有气,答道:“我没时间跟你胡扯,我可跟你说,这房子的字你痛快的签了,否则我们两个都得下岗,再说,一个破房子,至于么。”
“破房子?”刘亦东一下子站了起来,吼了一嗓子。又冷静了下来,笑了笑道,“我还实话告诉你,我就是不签。”
李晓寒冷哼了一下,手里拿出一张纸说:“行啊,你不签字,你就把这个签了,离婚协议,省的你连累我下岗。”
刘亦东伸手拿过来离婚协议,看了看,冷笑道:“行啊,早有准备啊,你当我傻啊,什么都给你?”
说完一把撕了离婚协议,指着门口说:“你给我滚!”